天晴明亮。
城楼上“阳门关”三个字渐渐展露古朴厚重。
城墙上戍卫的大炎兵士看着远处只有哨探远行并无大批兵马出营的飞戎大营悄摸摸的放下心来之余也未免奇怪。
“今儿也不打了啊?”
“这不是好事嘛。”
“是好事,就是奇怪。”
“可能也是知道咱家的谢大人要走了,懂事不添乱。”
“……”
城楼上的兵士们突然停下说话,转头看向身后阳门关东门的方向。
层层屋脊毗邻,高树繁茂,只能看到同样高耸的城墙。
城墙之下,阳门关东门城楼四周密密麻麻,皆是送行的百姓。
从谢玉所住居所道阳门关东门城下不及三里之地,谢玉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没有城门外的厮杀喊天,没有兵甲调动的匆忙急切,百姓们走出房门,更有甚是昨儿半夜就守在谢玉住所之外等着相送。
战时贫瘠,百姓们能拿出几颗鸡蛋就已经是倾尽所有。
不为恭维,只为感谢这位在阳门关不过十日的刺史大人。
“没有大人,就没有我家男人。大人是我家的恩人。”
“前些时日我家姑娘丢了,是大人派人送还了回来,谢大人。”
“小民家里头有在衙门当差的,才知道是大人定下了规矩,咱家的钱才能买得起粮,是大人救了我们的命。”
“……”
谢玉让所有抽丁百姓都有护甲所穿,当流矢飞来,或许会命中,但不会伤及要害,也就不会身亡致残。
谢玉把阳门关内所有的混子纨绔都送到了军营,被那些家伙暗里欺负的百姓,暗中拐走的孩童便可安然归家。
谢玉强令六大氏族商贩们不得抬高物价,百姓们便能多坚持些时候,而能多坚持一日就是有一日的活命之资。
前来送行的也有阳门关的商贩。
“大人救了小老儿一家,若非大人定下议价,小老儿家中维持生计的铺子早就没了。”
“……”
有的商贾不过只靠一家铺子维持生计,战事降临,百姓们哪里还有银钱买卖,想要活着,自家维持生计的铺子就不得不转让,可因为有谢玉所定下的规矩,小铺子的掌柜能维持住活路,铺子就还能在手中多待些时日。
六大氏族也来相送。
他们现在挣得是少了一些,可谢玉临走时给了他们浓酒的调配之法,阳门关六大氏族各持好处,遥可见未来大有可期。
姜晟崔节度使自也在送行之列。
崔节度使看着送行的众多百姓商贾,饶是这些年的官场历练,也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惊讶。
这才在阳门关待了十日就能这么收买人心了!!
好在从并州城走的时候没什么人知道,不然那送行的真就不知道该有多少了。
啧啧,若是汉王在不知道会如何想。
崔节度使看了眼旁边的姜晟。
崔节度使的注意大都是在前来给谢玉送行的众人还有姜晟身上,并没有留意到谢玉在看到姜晟的时候目光几有闪避,在最后送行到谢玉车马之前时,崔节度使还在玩笑:“原来不怎么觉得,这突然间的就这么别扭呢!”
谢玉笑道:“大人是嫌麻烦,下官这一走,大人的担子不免就重了些。”
崔节度使笑道:“还是谢大人知道本官的性子,现在本官就盼着钱镇守他们早点儿回来。”
“大人放心,钱镇守吉人自有天相。”
“……”
谢玉崔节度使几句寒暄,姜晟在旁边沉然不语。
直到谢玉对崔节度使姜晟拱手,转身就要登上马车时,姜晟忽然伸手拉住谢玉袖口。
谢玉:“……”
“晟有话对谢兄说。”姜晟道。
崔节度使嘴角一抽,当着他的面儿“谢兄”的称呼,想来这位四公子也是有急事。
“啊,本官先和他们聊聊。”
崔节度使转身去和六大氏族说话了。
原地只有谢玉姜晟。
谢玉不得不抬眸定定的看向姜晟。
姜晟一身蓝色衣袍长襟宽袖,若翩翩谪仙孑然而立,但那双眉眼却又是清晰的让谢玉想到昨夜里那沉沉的一抱。
当时姜晟抱着她,那么紧,紧的让她的心跳都险些溢出来。
她觉得姜晟可能是真的舍不得她,就像是她也舍不得姜晟,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
违抗皇命,不说别的,至少就给了姜堰借口。
现在姜晟还没有能力对抗姜堰。
她能做的只有回抱姜晟,身体力行的安慰。
可她不回抱还好,那一回抱,姜晟抱的她更紧,她差点儿喘不上气来不说,更还埋头在她的脖颈之侧,呼吸喷薄间,她全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
当时她只觉得一股酥麻之意沿着姜晟埋头呼吸的地方瞬间的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大气喘不出,腿脚发软,喉咙里差点儿溢出来声音,没错,就是差点儿。
反正她及时的感觉到了不对劲,推开姜晟就走了。
等她回去,躺在床上,脖颈那处的颤栗仍如影随形蚀骨入髓的让她辗转反侧。
……可能他是无意的吧。
她的反应也太大了点儿。
或者说男女抱在一起太紧都会有类似的反应?
一早谢玉把谢二叫过来本想试着抱一抱,可她刚挨近谢二,谢二就紧张的跟木头桩子一样,谢玉也只好作罢。
没了比较,再看到姜晟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现在姜晟主动找她,还有话说!
“何事?”谢玉问。
姜晟盯住谢玉,眼中如同渊海深邃,姜晟道:“昨夜之前,我不知,昨夜之后,我知道了。”
谢玉被这几句话说的有点儿懵:“知道什么?”
姜晟弯唇,霎时烟色如霞,照耀四野。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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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人的车队缓缓离开阳门关外,车帘落下,车中小杜天使不掩喜色,终于离开这里了,终于要回京了。
车队后面,阳门关下,崔节度使神色古怪的瞧着面上似有愉色的姜晟:“四公子跟谢大人说了些什么?”
“崔大人为何这样问?”姜晟问。
崔节度使摸着下巴:“总觉得谢大人走的时候神不守舍……”
姜晟低眉一笑:“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几句实话。”
实话?
崔节度使目光回转,忽的哈哈大笑。
姜晟看向崔节度使,似有不解。
崔节度使笑道:“四公子,可喜可贺啊!”
遂也不解释,大步的往阳门关内走去。
姜晟抬眼看向崔节度使头顶之上城楼之下的“阳门关”三字,博然一笑。
他似乎知道崔节度使因何而笑,只是他们猜错了。
谢玉不知道身后阳门关崔节度使看到她六神无主的高兴得意,在车子里脑袋里一片空白,耳边上回转的还是姜晟的声音。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首诗经所说可以言之是兄弟之情,可也可言之是男女爱慕之意。
所以姜晟说的是兄弟情,还是别的?应该是兄弟情吧……可他先前又说什么“早先他不知道,昨儿晚上就知道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说早先没把她当兄弟,昨儿晚上才把她当兄弟?不,不,不会,姜晟不是那种嘴里说着“兄长”,其实根本就没把她当回事儿的人,所以是从原来的兄弟情改成爱慕了?
嘶——
谢玉扔下手里的书。
书册落在车厢,翻转到一边。
“家主?”嬷嬷轻声。
谢玉抬头,对上嬷嬷的关切忧心的目光,还有嬷嬷端上的茶水。
茶水轻盈,仿佛能压下混乱迷茫。
谢玉扬唇,笑着接过茶水,点点品茗。
茶香悠远,厚重,脑中似乎也随着清明湛亮。
“嬷嬷的茶艺越来越好了。”谢玉道。
“家主喜欢就好。”嬷嬷道,低头凝神又给谢玉倒了一盏。
清茶夭夭,唇齿留香。
谢玉再度品茗。
“家主,四公子可是说了什么?”嬷嬷问。
谢玉诧异:“嬷嬷为何这么问?”
嬷嬷笑道:“家主上车时神情恍惚,适才看的书又是家主心乱的时候喜欢看的。”
谢玉扯唇,不愧是服侍在她身边的老人,简直细致入微。
不对,嬷嬷说她上车的时候就有了异样,那崔节度使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谢玉撇去心头对姜晟那番话的纠结,凝神思索。
嗯,好像还是好事。
姜晟对谢玉说了一番话,谢玉失魂落魄的上了车,无非是姜晟的话刺激到了谢玉。
谢玉远离并州,日后不会在姜晟身侧相助,明眼见是姜晟身边少了助力,明明应该是自断一臂之事,可姜晟却是神色淡然自若。
是姜晟不把谢玉当回事儿,也可说是姜晟长大了。
不管是姜堰还是汉王都会乐见其成。
主子嘛,就该有自己的主见,臣子只有听从的份儿。
可有时候主子的主见还是会吓到人的。
谢玉长长舒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嬷嬷,我累了。”谢玉道。
“是。”
嬷嬷燃起调好的香火,助谢玉睡眠。
没一会儿,谢玉沉入睡梦。
大梦之中,一切烦恼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