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她混浊的目光,一点点掠过病床前的人。
她活得已经够久了,久到目送走了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回头再看看,自己已经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每每亲眼看着一位亲人或者朋友离世,她都会想,为什么人间会有生老病死。
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五十年,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走了,她也已经失去了交往新的朋友的热情。
有时候她会有很冲动的念头。
不如随他们而去。
不如在他们之前离开。
如此就不用承担独行的痛苦。
但是她撑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坚持这么久。
生命药剂问世之后,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长命百岁几百岁都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等你真正活过了百年,等你在最后的日子里身体机能难以维持精力,但是因为被拉长的生命,迟迟得不到解脱的时候,你就会后悔。
她没有后悔过,但是曾经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到现在。
现在……她明白了。
抬头时,周围仅剩下她带的学生、与学生的学生。
他们看着她,神情悲哀痛苦,有的人已经失声痛哭,仿佛看到了星星的陨落。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别哭。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她的学生们纷纷凑了上来。
她轻声说:“一周前,在我做出维度迁跃信标,突破了宇宙的界限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出生在一个……一个并不美好的家庭中。那里有重男轻女的父母,有不把我当成姐姐的妹妹,有许多许多的丑恶与痛苦。”
但是啊……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悠长、悠长。
但是她就在那样的寒冷的泥潭中挣扎的时候,有灼热的太阳,将自己的光芒,照耀在她的身上。
她被带入了曾经根本无法想象的、梦一般的美好生活中。
她牵引着她,带她进入光怪陆离又异常美丽的世界中。
但是啊——但是太阳用自己的一切,将星星守护起来,于是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人们,以为天幕上从始至终,都只有群星璀璨。
“我很难过。”
她说。
因为我也忘记了太阳,我忘记了是谁将我从过去的痛苦中拉出来,我忘记了是谁将我送入截然不同的人生之中。
我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她的思想与她的一切的一切。
我忘了曾经的感情、忘记了曾经的所有。
原来因缘际会,都终将零落成灰,被不知来处的风轻轻一吹,她们便相隔了跨越时间、空间都难以衡量的距离。
“但是……我现在很开心。”
她的目光清明起来,眨眼的时候竟还有些儿童的纯真,像是肉身还躺在病床上,灵魂已经回到了远方的过去。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只有被遗忘,才是真正的逝去。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所有。
原来……
太阳抛弃了自己一切光芒。
那么只要她继续向上、向上,向上寻找更多的、更多的可能性,将更多的光芒带入夜幕。已经离去的、已经消失的、已经被遗忘的就能重新出现在所有人的记忆中。
当她被遗忘时,她逝去了。
当她被记起时,她会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重获新生。
她很开心,很高兴。
因为在她有生之年里,她终于……抓到了那点新的可能、那点新的光芒。
陆祈年眯起眼睛,声音逐渐悄然。
“你们要记得……继续去……”
“逐光。”
……
三百年后。
新一任的逐光者的选拔结束的时候,清云的预产期到了。
自三百年前,旧时代与新时代最伟大的传火人陆祈年同志去世以后,蓝星习惯于将每一代科技的领头人称之为“逐光者”。
据说陆祈年同志在去世之前曾留下一段晦涩的童话故事,有关星星与太阳,有关忘却与新生。却又好像是自身经历的改版。
没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没人听懂她话里的隐喻。就连她的学生也不懂。但是他们所有人都将之铭记在心。
他们说,她生前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好老师,她不爱说话、不爱参与一切科技发展之外的杂活。
五百年前生命药剂问世,她同样也是旧时代活的最久的人之一,享年三百二十四岁。
在她生前三百多年的岁月中,她的手下诞生过无数的、各个行业的天才创造。
所有人都说她是全行业精通的怪才,是旧时代最璀璨的明星。
同样的。她也是第一任逐光者。
她将追求科技发展与真理的行为称作“逐光”。一个具有诗意的、浪漫的名字。
清云在预产期之间,还曾经同丈夫说过。
要不,这个孩子就起名叫逐光吧。
又好听,又有内涵。
等真正临产时,她还是害怕了。
现在愿意忍受十月怀胎的女性并不多,大家在自己年轻的生命中,希望用自己充满活力的身体去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
清云的丈夫也不同意,尽管产后恢复技术已经发展成熟,生产时也能够屏蔽一切痛苦,但是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很危险,看到自己的妻子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清云很想要。
很想要一个从诞生开始就陪着她的孩子。
她笑着说:“你别害怕,我很快就出来了,不是说这个手术……只需要半个小时吗?”
她的丈夫应了一声:“好。”
等到手术室的门关上,他抵着墙壁,很丢人地哭了起来。
但是清云说的没错。
不过半个小时,就有医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母女平安,快去看看。”
男人擦了擦眼泪,笑了起来:“欸,欸。谢谢,谢谢您。”
他进入病房。
他的妻子有些虚弱,但是确实不是痛苦的模样,他又多问了几句,确认毫无异样之后,轻轻松了口气,才去看旁边的孩子。
皮肤粉粉的,皱巴巴的,勉强能看出端正的五官。
这么个小东西,就是……他们的孩子?
男人有些踌躇。
他求助一般转头。
却看到他的妻子正在发愣。
“怎么了?”
“老公。”
清云喃喃道:“我刚才,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你说……我们给孩子取名字……”
“叫……微尘,怎么样?”
“千里始足下,高山起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