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顺沟的司门楼里。
香气飘散,两人静坐,看着面前发出悦耳声响的煮锅。
郑提举把手去向炉子里的火,又打开锅盖,瞧了一眼羊汤炖煮的如何了。
眼看火候差不多,他便盛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羊汤,放在五莲碗中,亲自递给一旁静坐的全先生。
“全先生,这个时候正好产冬羔,半月前的小羊犊子,膻味轻,肉质嫩,某家虽不喜这寒冬腊月,但喜这冬日生出的小羔羊,更喜的,就是锅中的羔羊了。”
郑提举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关节,为全先生解说这吃羊的道道。
“这一锅,是叫手下人弄得,没些规矩,竟然将整只羊都丢了进去,要知道这炖煮啊,他需得用羊肩肉,用羊油绳紧住,过烫水一遍,再缓缓下锅.....”
全先生撩开面前凌乱的发丝,看着面前发出诱人香味的羊汤,可并没有动手。
郑提举正在滔滔不绝的讲着,可见到全先生似乎食欲不高,便贴心的说道:
“全先生,莫不然羊肉不可口?”
“不是。”
“罪过罪过,那定是嫌我郑之洪啰嗦了,想来也是,某家吃饭也听不得旁人聒噪。”
全先生摇了摇头,推开面前的羊汤。
“牛羊食草,纯善之物。我向来不吃。”
郑提举闻言,笑了笑,倒是忘了眼前这个神汉,是守道士的戒律。
他将碗碟拿到自己面前,吸了一口乳白色的羊汤,混着一块无骨肥肉吃进嘴里,喉咙里咕咕冒油。
咀嚼罢了,满足的哈出一口热气。
“吃草的,生下来就是给别人吃的,不仅是肉,连毛皮都得给剃的干干净净,有什么吃不得?”
全先生没有多言,而是问道:
“提举大人,我的那番提议......大人考虑的如何了?”
郑之洪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喝干净了碗里的羊汤,用白布擦了擦嘴,再从柜子里取出纸笔来。
“全先生,某家虽是寨中提举,一个闲职,可也就有点.....让下头人点头哈腰的权柄,指不定背后还要被骂几句老骨头呢,呵呵.....”
郑之洪也没有想到,为什么徐把头说完之后,这位全先生便异常兴奋,拉着自己说什么开山取宝之类的话。
太白山里,有什么宝?
名贵药材,野物皮毛而已,可这些都有人帮咱们取啊,为什么还得费人费银子,搞什么开山?
郑之洪想不通,又奈何全先生支支吾吾不肯说到底是什么宝贝,就是说了出来,一个有点本事的神汉,眼里的宝贝又能有多宝贝,能让见惯了金山银山的老爷们动容么?
全先生叹了一口气。
“哎,提举大人,那山里面的东西,足以影响咱们一国之运,虽说我也有点私心,可是......”
全先生的坦白没有让这位提举大人退步。
没有等他说完,郑之洪便抢先道:
“一国之运?全先生,你我二人算个什么?”
全先生一愣,随即低下了头。
确实不算什么。
“全先生,这些年,某家对你礼遇有佳,只当你是朋友,从没把你当下人使唤过.....当然了,这只是某家自问而已,还要问问全先生的意思?”
“提举大人说的对,若不是提举大人,小人不过一山野村夫而已。”
郑之洪不可察的笑了笑,站起身子,拍了拍全先生的肩膀。
“全先生这么想,某家自然高兴,须知你们这一行当,干好了,天子做事都得顾及你们一二,全先生如此,也是把郑某当朋友看。”
“这些年,你我朋友也算坦诚,某家可在银钱上亏过你全先生?”
“不曾。”
“那对了,这些钱,你便自己出去开个馆,收些徒弟,自个理清楚一些,三辈子也使不完啊,还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为得那般?”
全先生站起身,抱起一旁的坛子,朝郑提举微微躬身。
“大人,话不忙说,我若将山中的宝贝带出一二来,大人是否会转变心思?”
郑之洪不禁有些不耐,摇了摇头,说道:“全先生啊,某家与你说了,这事凭郑某一人,是管不了的!”
“那便拿给府里的大人们看。”
“你....你....哎,你去,你去!倒要看看是什么宝贝,将你的魂儿都给勾了去!”
全先生面上浮起一丝笑意,又朝郑之洪一礼。
“我这便回去准备。”
郑之洪重新给自己盛了一碗羊汤,冷声道:“送客。”
...........
在离司门不远的一处飞檐楼院,便是全先生的宅邸。
这楼院共有二进,外是悬山顶落,四面青瓦盖成的大厅,全先生待客接人,从来都是在这里。
只余二进院子,除了修造这出楼院的工人们,谁都不清楚里面是啥。
只能远远的看见二进里,那类似于宫观的九脊歇山样式的屋顶,常见内有清气飘出。
有好事的人,曾找建院的工人打听过,说二进内院,就是按照庙宇的建制做的。
便有人酒醉之后,壮着胆子上门询问全先生,这是为何。
全先生直言不讳,说自己虽建庙宇,但至此除了庙宇竣工之后,从没再进去过,只因有愧。
这让马顺沟的人不禁去想。
全先生说是神汉,其实是个道士,或者是个蓄发的和尚。
这个说法道出来以后,有很多人都忍不住遐想这位神秘的全先生,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甚至传出来一些风言风语。
说是全先生原先是个和尚,却睡了那家的闺女,被人当场逮住,跑了出来,羞于佛祖,只得造了座庙宇全当赎罪,又蓄发当了神汉。
这个说法,其实还有些道理。
说是和尚出身,是全先生除了出门做事以外,都呆在院子里,不曾出来过。
在这不见女人迟早得疯的地方,能有这种人?
说是当了神汉,那就更正当了,因为在辽东地界,神汉神婆,可比什么僧道之类的吃香,老百姓信的就是这个。
前者,倒是不可信,而后者,却正好说对了。
全先生回到家后,快步走入二进院中,正是一处香坛。
香坛上,供的不是三清,不是佛祖,乃是个手持浮尘的老道。
若是有识相的,便知道,这尊神像,是四大天师之一的许天师。
玄门中的净明道祖师,同时也是闾山法教的祖师之一。
全先生跪在祖师神像之下,看向一个牌位,上写‘供奉闾山威灵法坛恩师华之位’。
全先生是土生土长的辽东人,而闾山法教多存于闵州,为何有法脉到此,就得问问这位华法师了。
全先生朝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将那时刻不离手的坛子搬到身前,高声说道:
“师父,弟子全兆溪,今日有脸再见您老人家!”
神位上的香迅速烧完,香灰不散。
似乎这位华法师,并没有对为了求生计,而装作神汉的弟子生气。
全先生拍了拍面前的坛子,激动的说道:“师父,你告诉我的那个地方,有信了!”
香灰猛然散开,落在坛上,污了净水。
似在劝告徒弟,不要再执此念。
“师父没有将闾山正法完全传授给我,我这几十年凭着这几手微末道法,是如何过来的,师父看在眼里么......”
“幸而师父还知道留一个坛子。”
全先生摸了摸面前的坛子,目光变得无比幽怨。
“可......若不是师父你.....我却何苦自堕形貌,顶着这下九流的名头?”
言到此处,哪里还有幽怨的影子,全先生摇了摇头,看着面前的坛子,叹道:
“可若不是师父....呵呵,也便,没我这个人了.....”
全先生陷入回忆之中,少时,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重重的磕在地上。
“弟子不孝!师父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师父当初将我领进了门!”
风声呜咽,似是有人在悲叹,有人在嘲弄。
有些时候,修行,确实得要一些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