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杂役留宿在府衙,是常事。
有些官兵,不想忙了一天回去听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啼哭,索性睡在府衙。有些官兵跟老婆吵嘴,打了老婆,老婆回了娘家。还有些官兵,因为独身,懒得做饭、整理房子,也就长久住在府衙里。
除了青州,别的州府的情况大同小异。
青州的情况稳定后,徐雨翊和周慕昔去了平洲,在这里,她们见到了熟人,不是见过很多面的熟人,是知道名字的熟人。
曲弄风在信里写,那熟人是冯秀瑜,她现在是平洲分部的总领,让她们过去,是想她们辅助冯秀瑜,稳住平洲。平洲离京城太近,怕有突发情况,有她们在,冯秀瑜也会安心一些。
冯秀瑜知道是她们救了她,也知道她们救她别有用心。她很感谢她们救了她,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没想到她活下来,还进了风弄楼,做起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以前为什么没想过独身,而听从母父之命成家生子。
原来她有独自安身立命的本事,完全不需要依附丈夫,不需要靠出卖身体。她以前没想过包装成家的地方,会是她的地狱。
成家,并非非做不可之事,有男人要,更不是值得夸耀之事。
为自己找一个主人,为何会是女子的归宿?男子成家立业,女子成为男子家的女主人,表面是主人,实际是仆人。
她们心中有愧,但不排斥见冯秀瑜,她们很好奇脱胎换骨的冯秀瑜是何种模样,何种神态,又是什么样的女子?
敢杀夫,杀夫成功,必有勇有谋。
到了平洲城内,她们绕了几条街巷,去她们曾经待过的宅子。
那宅子外头长满了野草,蛛网四布,有好几处屋顶边缘破损,被狂风刮下来的瓦楞摔在地上,已看不见原来的模样,只有碎屑混在长了野草的地面上。
她们将马绳系在外头的树上,就从小路走去平洲分部。平洲分部跟青州分部不同,它不在一家店面里,它在一家私塾中。
冯秀瑜是主管人,她不负责教书,只管理。
在冯秀瑜成家以前,她曾管理过家中开设的私塾。
从母亲开始给她准备成家事后,她就从私塾中出来,成日待在家中,做成家前的准备,学习如何做一贤良淑德的妻子。
曲弄风问她想做什么时,她毫不犹豫说主管私塾,她炯炯有神的目光,令曲弄风也不由一震。
从前曲弄风没想过,她以为私塾只会教男子,不会收女子,而冯秀瑜家中的私塾收女子。
曲弄风不由后悔以前的决定,挑客人的卖艺,于她救的女子弊大于利,而她居然做了许久,到中间都没看出其中的不对,以为能帮助那些女子,实际却害了她们。
为了悦客而敷的脂粉,其中含有对人体有害的东西。长期涂脂抹粉,毒素堆积,导致卸妆后脸色难看,身体也有轻微的中毒反应,她才意识到原来那些表面光鲜的女人,内里早已腐烂,没有病发,只是毒素还未到身体能承受的最大量。
从发现之后,她就让楼里的姑娘们不要涂脂抹粉,京城的风弄楼不再做卖艺的生意,也不再对外营业,只做京城的据点。
那时她联系了赵茹,如果赵茹同意解雇那些男伙计,她会让姑娘们去她那里干活。
赵茹以易容术做交换条件,她同意了,以赵茹的聪明,就算短期内参不透,也总有一天会参透,倒不如趁此交换。
有些姑娘愿意去,有些姑娘不愿意,还想留在她那里做事,她也就起了夺回家里生意的念。
她看着长大的乖巧阿弟,不肯分出一部分,露出从前她没见过的狠厉的一面,打伤了楼里的姑娘。
她也就跟阿弟彻底撕破脸,用她多年主管的苦劳,在谷城大肆宣扬。
谷城的小商贩大多受过她的恩惠,但只有小部分为她发声,这小部分里女老板占多数,男老板只有两位。
阿弟迫于形势,担心曲家商誉有损,担心别的地方的大客户因为他不念旧恩,把他想成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就松了口,答应让一部分田产和商铺。
自这件事后,她对男人的信任直线下降,也不再认为她救的那些女人是特例。
她也下了决心跟李济书分开。李济书再好再体贴,都有变的那一日,她看着长大的阿弟可以翻脸无情,不知根底的李济书可能性更大。
也是这件事后,她真正理解了徐雨翊和周慕昔,她们看似抛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其实是给自己选了一条通往极乐的自由之路。
虽然这条自由之路没那么好走,但她们看起来比之前要有生气的多,还愿意不计回报地助她。让她们相助冯秀瑜,除了认可她们的能力之外,她还想开解她们,让她们心无挂碍。
曲弄风的心意,她们在见到冯秀瑜的那刻感受到了。
冯秀瑜眼中的笑意,认真听她们讲述那段过去的模样,令她们也不由愉悦,那段难以为人道出的算计,并不完全是阴沟里的淤泥,难以清洗。
她们郑重道歉,冯秀瑜笑着接受,还开玩笑说,自己沾了光,那么恰好成为死刑犯,那么恰好在那一天行刑,又那么恰好被她们看中。
“冯姐姐,我们可以这么叫你吗?”
冯秀瑜拉了徐雨翊的手,笑着点头。
“冯姐姐,你真的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杀人,吓得不能动。”
冯秀瑜的笑容僵在脸上,周慕昔以为自己说错话,连忙道歉。
冯秀瑜低头忍笑,“噗嗤”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趴扶在桌上,好一会儿才仰起脸来。
“逗你的,我也觉得自己厉害,我以前连鸡都没杀过。当时我想,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不会再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连死都不怕,杀人又算什么,也就下了手。”
冯秀瑜说完,拿起筷子夹了肉,分别放入她们的碗里。
“快吃,等吃完我们再聊正经事。”
她们看着冯秀瑜,又对看了一眼,先后拿起筷子吃着肉。
冯秀瑜低头弯了唇角,她们之间也太甜了,都不顾虑一下她这个外人。
她不气恼,只觉心软愉悦,为何以前她对女子没有这种感觉呢?
以前见到聚在一起的女子,就心生退意,自惭形秽。跟她们一比,自己穿得实在太素,发饰也太简单,加入她们,免不了要聊这些。
而现在,她不再在意穿着打扮,也不怕跟她们一起,在风弄楼,大家比的是身手、智谋,讨论的是怎么帮新人熟悉风弄楼,怎么劝还没醒来的新人,还有如何有效率地完成任务,解决更多身陷困境的女子。
眼前的两人,穿着打扮跟她一般简单,脸上未施粉黛,谈吐自然大方。
对待她,不卑不亢,一点从前的影子都没有。
她们曾在相府、皇宫生活过,跟身居高位的男人打过交道,也和她一样曾被男尊女卑等贬低女子、服从男子的观念荼毒过。她们和她一样,是重新活一回。
她看着她们,有些想哭,她好像看见了绝处逢生时的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像是要破体而出,她从未如此激动过。
她们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放下筷子,偏过头来看她。
她连忙抬袖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笑着说没事,说是见到她们太开心了。
她们一左一右抱住了她,徐雨翊拍拍她的后背,说她们也很激动,也想这样来着,但怕她被吓到就忍住了。
眼泪又不自觉地流出来,冯秀瑜不想擦了,她哭得比那时要大声,要久。她们交替着抚着她的后背,说起那时的事。
冯秀瑜听完,问她们花了这么大功夫,怎么就决定放弃了呢?
周慕昔觉得心虚,率先放手,去拿筷子吃饭。徐雨翊重新坐好,略去周慕昔的话,如实相告。
冯秀瑜从她们的小动作里看出来了,徐雨翊是不忍心,周慕昔却不是。但她不生周慕昔的气,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她们已经道过歉了。
周慕昔夹了一块肉放在冯秀瑜的碗里,冯秀瑜拿起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她余光瞟到周慕昔还看着她,就转脸看过去,周慕昔立刻坐正,低头扒饭。
徐雨翊朝她杯中倒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徐雨翊起身举着杯面向她,“阿昔是因为我,始作俑者也是我,要怪就怪我。”
冯秀瑜端了杯,“坐下来吧,刚才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再道一次,会让我觉得刚才那次你们不是诚心的。”
两人齐齐否认。
周慕昔端起杯,“冯姐姐,是我做错了,你别怪阿翊。”
冯秀瑜笑笑,朝她们各看了一眼,“喝了这杯,过去的事,就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