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颜许久没有这般清闲了。
初夏的午后,凉薄的春衫沁出一层密密的汗,黏在书颜的后背;她用手指紧紧地攥着灰押,控着力道,将香炉里的香灰细细押平;她的腰间空荡荡的,只挂了一枚装了艾草的绣囊。
眼前的香案上摆着一众香具——这是从前燕王妃的。
用的香粉是茉莉香,是书颜最爱的香。
打香篆的技巧是从前九重城的舒太后教的,她总说这才是女孩子的体统,奈何书颜却总做不来她说的体统。不曾想多年以后竟有慢慢拾起来的一天,确是比从前简单多了。
书颜移开铜香篆,一个弯弯绕绕的“寿”字跃然浮在雪白的香灰上;线香点篆,满屋生香。
“是了。”一旁的赖妈妈摇着蒲扇,满意笑道。
刀剑无声,岁月暗哑,自己的书颜可以做一个纯粹的女孩子了。
“以后念理也能跟着公主学香了。”妈妈笑道。
“不过是些皮毛。”书颜心中满意,嘴上却推诿道,“若不是无事我也不会捡起这个。”
书颜说罢便拿起一旁案上的骨扇,胡乱挥了两下,半空中的烟被卷入,书颜不禁咳了起来,赖妈妈立刻夺下了扇子,身后的红菱也立刻将香案移到了别处。
许是书颜的咳声传进了里屋,念理也有了动静,看来这个简短的午睡已然结束了。
书颜抱起念理哄着,却见青葙从外头进来,径直递了一封密报来。
如今如意有了维正和雀鸟司,加之书颜卸了军中之任,朝中军臣都暗暗倒向了如意,书颜猜着自己得到的消息也只是如意和维正故意逗漏出来的。
密报是宋孝城的。
他终于有了回信,事看着也只是办了一半。
书颜叹口气,当年确是错杀了鹿亦真,致使今天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前几日雀鸟司也收到了明启冉的回信。
这倒是如意亲口和书颜说的。
信里说梁王死士有异象,梁王可能有异心。
书颜捻着明启冉的密信,询问维正和如意有何剖断。
维正主张先攻百水城,牵制住秦国,然后顺江东下,联合兰陵的中央军以及萧东卿的吴国,一旦合住了,就可直接入住天京。
这倒是同宋青的策略相似。
书颜暗暗想到——但这不是书颜想要的。
如意的想法才是书颜想要的。
先攻秦国。
缘因无他,只因秦国曾是李青凌的故国,而李青凌是致使天京陷落,灵帝枉死,九州分裂的罪魁祸首。虽说身死国灭,但收复失地鞭笞罪尸才算是对九州天下有一个交代。
如意也清楚,他的皇位既然来自于灵帝,替献恭为灵帝报了仇才算是真正的一路人。
书颜为私,如意为公。
好在宋孝城有了回信,让这件事看见了些眉目。
书颜虽日日深闺绣花鸟,但朝堂一些的事情还是能拼凑知道的,特别是维正这几天的小动作。
半年前姜王戴罪出城,命丧百水城,却留了一人,绘制了百水城的地图与李啸的部署,如今这纸传到了维正的手中。
维正又悄悄派了一队人,前些日子悄悄南下秦国的南桑城了。
“要告诉皇上吗?”修能刚从北疆回来,风尘仆仆又瘦骨嶙峋,一回燕京便来找书颜了。
他抱着念理哄着,听书颜讲述这些事情,急切地问道。
“不用。”书颜拿着线尺,比划着修能,心疼道,“没有皇上的准许,维正一个文官谁敢给他人带?”
燕军新征,所有人都得做新衣裳。
这次衣裳用了萧顺送来的布料,书颜亲自监工才成的。
“青葙,背马。”书颜见念理不排斥修能,便道,“让我在院子里练一会儿。”
“是。”青葙颔首道。
——
秦国变天了。
连带着官道上的茶水铺也感知到了。
虽说齐兵吃完茶水也会付钱,甚至比先前得更大方,但道上的人少了,老夫妻两个也是暗暗心惊。
“都说大小姐没了,是北边那个杀的。”
老夫妻的小儿子成日无所事事,瞎打听道。
“去!”老妇啐一口,道,“别混说!”
老妇人闲了下来将包袱打开,将里头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包起来,如此反复,一天要叠包好几次。这是给女儿的,但是已经没有敢同她送东西了。
铺子里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过客,老大爷赶忙上去招呼,这样的客人真不常见,既没旗子也无货物。
但是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
道上人少,能挣一点生意便是一点了。
——
如意在燕王宫的屋子缘是燕王李思慎的,周围的配殿住了冬茉和雀鸟司的人,似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如意。
这日如意正在正殿批折子,维正一身白衣,站在一旁,双手捧着一张长宣纸,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正体小楷,缘是一篇《大学》。
“明德,亲民,止于至善。”
“此为三纲。”如意放下朱笔,将昨晚一夜的成果背诵出来道,“又有八目,为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此为内修;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为外治。”维正满意道,“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皇上潜龙,需洁身自好,重在修身;皇上登基,得志显达,便要以天下为重。”
维正放下宣纸,取下笔架上的狼毫,起笔蘸墨写道,“皇上年轻,不曾去过九重城的璇玑阁,那里有一副书法,是圣祖登基后亲笔写的。”
如意肃然恭敬起身,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正是,”维正收笔道,“张载的《横渠语录》。这是圣祖为他的太子,也就是孝高帝写的,此后便镌刻了起来,挂在了璇玑阁,要求子孙日日都能见到。”
如意捧过维正的笔记,嘴中喃喃,心里默记。
忽而维正又道,“但是,儒学虽垂世立教,皇上却万万不可只念儒学。”
如意听罢不解,问道,“若儒学是正道,人人都念它;只我读了旁的,先生不怕我误入歧途?何况,朕又是皇上。”
如意颔首道,“正因为您是皇上,才要读其他的,才能知天下万世万物。您若是只念儒学,才该担心您误入歧途。你方才说了,格物致知。”
“请先生明示。”
“儒学文弱,一句‘危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便可笑之。”
如意听罢似懂非懂,苦苦思索,道,“那,还有甚么要看的吗?”
“那可多了。”维正微微一笑,道,“不说远的,只说近的:田土赋税,盐铁徭役。皇室宗亲,各级官吏,所占天下多少田,所纳赋税徭役如何,百姓所占天下多少田,赋税徭役又如何。一州分几郡,一郡分几城,一城分几县,一县的在籍百姓,入册田亩是多少;其中男丁多少人,妇孺多少人,百姓多少是军户,多少是田户;田户的地里头桑田和良田又各是多少。”
如意的脑袋被说得嗡嗡的,来不及多加思考,只听如意继续道,“这是农桑,再说人事。比如燕国,燕国地北,又毗邻匈人,故燕地受匈风影响甚重,与九州腹地人风不同。”
“所以要燕人治燕。”如意终于有了一句可以插嘴的了。
“既可又不可。”维正道,“秦朝大将章邯率秦军二十万投降项羽,二十万人皆被坑杀。章邯被封秦地,然秦人失子,秦女失夫,秦子失父,秦人章邯治不了秦地的天下。”
“但从另一处说,燕国自圣祖创立后便一直自成一系,所收赋税专养其地,桑粮专食其民,又赐有帝王废立之权,若不是先前断嗣与封疆之需,天京也难以在燕国插上一手。”
如意听罢沉默不言,维正却笑了,继续道,“皇上最先要做的,是知人善用。用人之道无非‘利,威,名’。以利诱之,以威慑之,以名敬之。”
“那,”如意问道,“公主是怎么用的?威?”
“公主不是告诉您怎么用了吗?”维正笑了,指了指如意书案上的一枚令牌。
那令牌是紫檀木的,错了金线,正面是‘燕’字小篆,这就是书颜让青葙送来的燕王宫令。
“虎符?!”
维正收起笑,正言道,“虎符只是用军,不是制军。燕王宫令可以调动燕王宫和各地燕王府的粮和钱。”
“利?!”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快的。”维正颔首道。
“但是燕军也会种粮…每攻一城也会…”
“秦王嬴政生性多疑,大将王翦出征前为此数次请求良田上宅,以打消秦王对他佣兵自立的疑惧。”
如意摇摇头,维正便解释道,“以粮钱位赏良田上宅来制军,这就是以利诱之。燕军种的粮是官家的,收缴来的战利品是自己的,这倒不假,但是比起燕王赏的,就是杯水车薪。”
如意听罢恍然大悟,暗道怪不得书颜送来了这个,这样看来,整个燕国都在自己手中了,心中暗暗庆幸自己识得维正辅佐也是一件幸事。
“先生方才说到利,朕便又想起一事。”如意道。
“皇上请说。”
“朕还在军中时便听说安阳地底下埋有宝藏,安阳城破后,却未听得任何有关宝藏的收赏,那安阳城…”如意思忖道,“又是先前姜王父子拿下的…”
维正不等如意说完便笑道,“我懂皇上的意思。皇上问过公主吗?”
“尚未。”如意道。“但公主下过令,说宝藏子虚乌有,是匈人空做来离间军心的。”
维正思忖说词后道,“那皇上信公主就行了。”
“为何?”
“因为这宝藏就是用来离间的。”
如意听罢摇摇头,道,“到眼的金银转眼飞了,军中人重功勋利禄,势必有人不信,这才是离间。”
“所以皇上您就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并且让天下人也信。”如意作揖道。
“下圣旨容易,但让天下人也信?悠悠众口,这要怎么做?”如意面露疑色,问道。
维正道,“追谥先代姜王李显汀,显荣身后;礼遇姜王李穆,光裕大德;赏封姜国,军民同乐。”
如意听罢皱起眉头,维正和书颜都坚持安阳城下空无一物,但空穴如何来风?若真是有宝贝被姜王独占,自己再封赏姜国,那姜国就……
“安阳城的宝藏既然能在军中流传,公主肯定也是与先皇谈过的,”维正见如意不解,便解释道,“与其伤筋动骨地查明白不如就这样糊涂下去,说到底,这只是蝇头小利,不足以与九州的千秋大业比重。”
如意深锁的眉头渐渐解开,似做错事的孩童一般轻声道,“朕明白了。幸而朕有先生。”
维正听罢微微一笑,道,“天下的学问多着呢,岂是坐在屋子里,读几本书就能知道的。”
维正云淡风轻,走出屋子,望着外头的天,舒展身骨。
“先生就知道得多。”如意称赞道。
“我?”维正谦虚道,“天下之大,我连万分之一都不敢说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