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武安五年的冬天是千年难遇的极寒。
确实如此,中山城倚城而建,早在十月,城边的莫干山已是白雪覆叠巘,一眼望去冰封千里,万里无踪迹。
早在修能偷袭西楼之前,献恭便派了白佑进山。经过三个月的努力,献恭接能到暗报,莫干山上的埋伏已经安排好,献恭知道了:是时候进攻中山了。
宛城,西楼,安阳,中山,淇北四城终于要被一一攻破,古长城也越来越近了。
九州的大业也将筑成。
而中山城,从安阳被攻破起便已封城自闭。
中山城的城主,正是雅悦的姨父,那个名唤乌孙的人。
“颜儿别急,”献恭转头向书颜安慰道,“匈人欠你的,恭儿统统给你讨回来。”
“早在我们过淇水的时候匈人便知道我们要攻这四城,如今宛城西楼安阳相继被破,城里定是粮草兵马充足,”书颜道,“菀青不着急,就怕难打,更别让那个乌孙同混鸦王一样跑了。”
是的,安阳城破的时候,混鸦王竟然逃了。混鸦王到底是有身手的,竟然在献恭的重兵下还能带着亲信逃走。在围攻中山的时候,逃走的混鸦王也是时不时地来偷袭一下,给献恭造成了困扰,献恭也是后悔当时没有派追兵赶尽杀绝,如今成了祸患。
蒙蒙的清晨,云梯逼近城墙,燃起了黑烟,黑烟升起直上云空,涌入了黑云之中,雪花扬扬。
城郭的军阵之外,李穆带着一队中央军,周旋在外,时刻警戒着混鸦王的出现。
边疆的雪没有玉碎之音,只扬扬地从暗云的天涯坠落。
下了一整天。
震天雷的声响一直从清晨响到了夜晚,炊烟从城中升起,城外的驻军也是香飘阵阵。
献恭凝望着北方的星辰,北方地高,星辰满幕,北冕星更是熠熠生辉,一眼便能辨认。
夜晚依旧是狂风暴雪,而震天雷一颗颗得爆响,没有一刻停歇。
阵前的书颜突然想到,这样的声音,是不是会吓到城里的小孩?又立刻自嘲自己,都甚么时候了竟在想这个。
雪舞了一天,紧接着又狂了一夜,而跟着震天雷亦是响了一夜。但中山城的城墙巍峨,不是那么容易推倒的,城墙上的勇士也是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献恭的云梯被烧了十来座,现下只剩三座还能摇摇欲坠地倚着城墙,上面的将士已经被杀得毫无战意。
将昼之时,督战了一天一夜的献恭凝望着东方,直到夜空出现了启明星,与北冕相耀,献恭这才朝着摘星使了眼色。
摘星得令,立刻骑马跑向了后方的童军阵。
而另一处的徐忏,立刻下令全军撤退。
不得不撤退,这次的攻城死伤太重,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送死。
幸而献恭下令撤退,受伤的将士们互相搀扶,在战鼓声中回走。最后离开的将士,烧毁了被留在城墙边的云梯。
城墙上的乌孙一看,对面的皇帝小儿竟然撤退了,他听说那小儿是个狂人,笑说这世间没有他攻不下的城,也没有杀不死的匈人!
乌孙望着狼狈撤退的周军,暗想小儿不过如此,笑道,“开门迎敌!既有本事敢打我,就要有本事被我擒!黄口小儿可别怕!”
说罢立刻攀下城墙,跳上自己的战马,带着大军出城。
大雪纷纷扬扬,乌孙挥着满雪的弓刀,暗想这正好,让大雪迷了这些南蛮子的眼,让自己杀个痛快!被大周的小儿委屈了三个月传出去实在窝囊!
雪地冰多,蹄铁在冰上走不快,乌孙花了些时间方跑了一里地,对面的周军却已经退到了三里之外。
乌孙暗啐一口,骂道,“这些周人打仗不行,跑路却是第一。”
而这时的摘星已经带着献恭的令跑到了童军阵前。
这是一道密令。
是连书颜都不知道的死令。
童军阵中,孩子们等了许久,在雪中瑟瑟发抖,却又严阵以待,死死地藏着胸中的秘密。
夜空之中,摘星令下,一群雪雁被释放了出来。
这是莫干山特有的雪雁,双翼长翅,叫声响彻天际,悠长如洪钟。
被囚禁了许久的鸟儿们遇见了可以展翅的机会,亮出了在深秋新长出的浅褐色羽毛,飞出孩子们的手中,扇动着硕大无朋的翅膀,像一支利箭,鸣叫着向着远方的雪山飞去。
远处的山上,是等了一夜的白佑,他站在最高的山顶,脚下是绵延的散雪,他在等献恭的信号。
忽而望见一群雪雁在一片战火中冲出,像一支支利箭,冲破了光与影的交横,飞向了暗云之上。
紧接着便是震天雷在山上的爆响声。
夜尽天明。
轰隆隆的声响如同雷鸣一般从山上传来,接着是一声巨响,天地一片白。
书颜被这一幕惊呆了,她从小读兵法,知道王贲会水淹大梁,知道孔明会借东风…
但是——借雪?
这雪可比水和风厉害多了,顷刻便将眼前的一切吞没,而且它分不清敌我,劈里啪啦地打在了来不及逃走的周军身上。
书颜回望满意的献恭,暗惊他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法子的?是发现今年的雪特别大?是派白佑秘密进山的时候?还是那日偷偷和自己在莫干山脚下猎雪雁的时候?
面前的周军开始营救被埋进雪中的同伴,书颜远眺中山,城墙被雪撞塌了大半,深雪盖着残垣断壁,看不清城里的情景,更看不清有没有剩余的匈人军队从城里出来。
“怎么样?”献恭骑马来到书颜身边,脸上丝毫没有疲惫,笑道,“怎么样?维正教我的法子。”
“好厉害,”书颜道,“好厉害!”
献恭继而不语,紧盯着众人刨雪救人。
城中的匈人不知是何事情,只听一阵巨响,方知城墙塌了,头领死了。守城的匈人立刻分了两派,一派投降,一派逃走。到了半夜,主张逃走的匈人在夜雪的掩护下从小门偷偷溜了,却被巡防的李穆发现了。李穆人少,立刻发出信号求救,献恭觉得自己许久亲上战场了,立刻心痒痒地要自己亲自去。书颜暗想不过逃兵之流,便挑了几个好手跟着。
午夜,雪停了,逃跑的雪印一路到了一条不冻流中,那水浅浅的。献恭一行不敢点火,只踏马而行,继续寻着踪迹。
不知走了多久,忽而远处亮起了火光,又有几支利箭射向了脚下的浅滩。
众人见状大惊,慌乱没多久后便在箭和水中后退。
献恭暗暗庆幸还好匈人离得远,若是近了,必定是人中箭了。
夜幕重云,天渐渐有了雪意,献恭在众人的掩护下退进了一个残破的碉楼中。
“来人不少。”萧落木紧紧地牵着马绳,轻声道,“还请皇上先走!在林子里朝着东边一直走,就能回到中山城了!”
“是!皇上!千万别走溪水!”另一个道,“贼人似乎是知道咱们是沿着溪水来的,怕那里已有了人埋伏!”
“好。”献恭没有犹豫多久却也已经来不及了,匈人似乎知道献恭在这里,径直地朝着碉楼进攻。
来人之中有九州人,说着夹杂着匈人语言的九州话,献恭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偶然听见的一句,将楼中众人所有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们知道献恭在碉楼里。
所以他们不再逃跑了,而是在这里设伏迎敌,他们愿意赴死,因为他们想要杀死献恭——擒贼先擒王。
“走不了了。”献恭看见林子里亮起了火光,静了静心神,道。
“皇上!我等死不足惜!”萧落木边指挥边劝道,“皇上逃一逃还有活的希望!若是留在这儿,以敌人的兵数,必死无疑!”
“是啊,皇上!中山城外一定有公主布的防线,只要进了防线便安全了!”
“走不了!”献恭道,“敌人太多了!”献恭循着火光,看见了旗子上头的骏马,方知那队出逃的人遇见了混鸦王!怪不得有了底气来进攻!
“皇上!还请皇上与我换了衣裳!”献恭身后一个少年道,“我去引开他们!”
“你是谁?!”萧落木道,“敢同皇上换衣服?!”
“我,我叫如意!我叫刘如意!”这个名唤如意的少年道,“请皇上相信我!我去引开他们!”
“你去引开他们?”献恭问道,“怎么引?匈人知道我们踏水而来,方才又封了林子,你要怎么引?”
“是!”如意道,“方才咱们都听见了!他们知道皇上您在这里!能逃走的路,只剩了林子和溪水,要逃,也只能从这两条逃!我愿意假扮成皇上,把他们引进林子!”
“你不怕死吗?”献恭问道。
“替皇上死!何其幸哉!”如意却笑道。
萧落木静静看着如意穿上了献恭的衣服,略觉眼熟,细细一看,缘来是如意与献恭眉眼相似,神韵更是无二,只是献恭更老成,而如意更像是当年带兵救下凉州的那个飒飒少年。
萧落木看着如意衣衫上的编号,方知缘来是燕京来的童军,年少有胆谋。
献恭的戎甲正合如意的身形,二人又换了头盔,之后如意没有停留太久,接过了献恭的佩剑便带着人在箭雨中冲进了林子。
这一招很管用。
金色戎甲冲进了林子,碉楼的攻势立刻小了。
现在,就希望这个敢穿戎甲的少年能平安归来了。
雪又开始又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