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安阳城外的匈人大营,凉风习习。
白天的阴雨已经停了,此刻的头顶是万丈星穹。
“大人。”帐外的一个部下名唤飞蝗的,早已等了许久,见雅悦出帐,立刻上前道,“已经开始了。”
“知道了。”雅悦有些不耐烦,又思忖了会儿,方问飞蝗道,“人已经去了?”
“已经走了大半天了。”飞蝗道,“混鸦王执意如此,不好辩驳甚么…大人可有甚么忧虑?”
“没有。”雅悦回望帐中的书颜,口是心非道,“走吧。”
羊毛毯子围成的帐中已经坐满了人,个个都是满身酒气的。
这些人统统都是匈人,都是方才同自己并肩作战的,但雅悦说不出这里到底有谁还和自己是有情谊的。
帐中的舞姬一曲舞罢,匈人首领们纷纷举酒畅饮。
其中一人却无事忙,见着雅悦没甚么兴致,便打趣道,“军中的舞姬和歌姬都不合你胃口?还是在想那个犟天犟地的九州丫头?”
一个端着马奶酒的匈人道,“那个丫头在你帐子里?你可得小心些。”
“黄仗便是死在她手上的。”
“怎么不带出来?”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匈人,此刻他左右各一个美人,脸也喝得通红,呵呵笑道,“好酒同享,女人也该同乐啊!”
“就是!”络腮胡子身边的一个附和道,“总不能因为那丫头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抢回来的,就让你一个人独享吧?”
“听说她是公主。”
“公主的命,可是很值钱的。”
又不知是谁没看出雅悦的怒气,不知死活地插了一句。
雅悦几欲起身,却被身后的飞蝗悄悄按下了。
“不知道这个公主的命值不值钱?”一个还没醉的匈人眯眼笑道,他的脸在烛火里半明半影,道,“在大周皇帝的眼里,她值多少金?”
“‘公主换中庭’这一说,你不会没听过吧?”
“既然是公主,那就关他们皇家的脸!”另一个道,“不如咱们先玩玩这公主,再让那狗皇帝交赎金来,如何?”
“你们以为,大周皇帝看见那东西,就会怕了,然后乖乖地交赎金么?”雅悦端起了面前的滤酒,狠厉道,“这件事我可没同意,若是惹恼了他,我是不愿留下来抵命的。”
“你是被交趾那战给打傻了!”络腮胡子奋而将酒一撒,怒道,“你爷爷也是!我听说了!就是那个公主挑拨离间,让你爷爷杀了那个燕人叛将!才会导致交趾失守的!”
“看来那公主不简单!”另一个道,“我倒更想玩玩了!”
“公主的事先不提了,军中有的是军妓,何苦为难他?”
说话的是帐中最年长的,他也显然是最有威望的,他正是雅悦父亲的连襟,是北疆匈人的领袖之一,名唤乌孙。
乌孙见众人静了,便低沉道,“只是雅悦,你从南边过江而来,你祖父的人和财,都没带来吗?”乌孙说罢,抬起贪婪的眼神,紧紧地盯着雅悦。
“姨父,您也是认得我祖父的,他甚么时候正眼见过我?”雅悦知晓姨父的意图,又见众人都安静了,便开始做起戏来,笑道,“大周皇帝来势汹汹,又爱耍阴谋诡计,出尔反尔,顷刻之间便攻下了交趾。我脚快,留着一条命…”雅悦抬起头,正视着乌孙,佯装无奈道,“还想问姨父借兵打回去,不想姨父却先问起我来了!”
“你这小子!”乌孙瞠目怒道,“我念你母亲的情才来助你,你不感恩戴德不说,还这般不敬!”
“大人,喝酒。”飞蝗懂事,见乌孙有些怒了,便立刻上前灭火道。
乌孙心中不满,他缘本想着截杀周军谋点财,如今看来大老远跑来却是白忙活一场:燕军死得就剩了一个丫头,而那丫头却被雅悦护着,而雅悦也是从交趾身无长物地逃来的。
乌孙道,“我明早便起身了!”
“姨父去哪儿?!”雅悦从酒中抬头问道。
乌孙不回答这问题,只是指着长桌尽头的另一位长者严厉斥道,“你好好谢谢人家混鸦王收留你在安阳!不然你去哪里?!”
雅悦暗想姨父既要走了,自己对于这个混鸦王也不过是个无关的外人,便起身拜谢,而后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吃酒看歌舞,侧耳听着有人在讨论蒙歌的事。
一番喝酒耍乐后雅悦便听明白了,他趁着众人酣醉之际带着飞蝗出了帐子,此刻头顶正星辰璀璨。
“大人不舒服?”飞蝗见雅悦神色不对,便问道,“可是方才一直被灌酒了?”
方才雅悦确实喝了许多酒。
“飞蝗,”雅悦吹着夜晚的凉风,待酒气稍稍去了些,便道,“这里待不久了,我们得走了。”
“和乌孙大人一起走吗?”飞蝗不解,便问道。
“不。”雅悦直截了当道,“我们去宛城。”
“宛城?!”飞蝗问道,“为甚么?跟着乌孙大人不好么?我们人少,又没甚么粮…”
“不。”雅悦道。
飞蝗见违拗不过雅悦,便问道,“那我们…甚么时候走?”
“明天。”雅悦道,“你交代下去,让他们届时…能带走的都带走。”
“是。”飞蝗颔首道。
能带走的都带走,飞蝗知道,与其说带走,不如说是抢走,就像他们当年抢燕国的钱粮和女人的时候,不同的是这次被抢的——换了人了。
雅悦又看了一眼头顶的星穹,然后走进了书颜所在的帐里。
——
午夜星辰布满天幕,底下的人世间却出了一场混乱。
献恭被外头的声音吵醒。
“怎么回事?!”他立刻起身穿衣,唤来摘星问道。
“都说匈人反了!”
“胡说!”献恭怒道,但还是迅速穿好了戎甲,又听见了外头的砍杀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难道真是匈人反了?
“皇上!”萧落木骑马下在了献恭帐外,道,“匈人反了!严敢将军正同他们在打,请皇上先去宛城避难!”
献恭是爱在城外的帐子里同将士们一起的。
“哪个反了?”献恭问道,“蒙歌?”
“不。”萧落木颔首道,“蒙歌死了,他的副将呼兰便反了,说人是我们杀的!”
“胡说!”献恭怒道,“敢如此信口雌黄!当初优待他们,没收兵器到底成了朕的患了!”
“拿朕的刀来,朕要亲自断罪!”
“皇上!”萧落木道,“外头已经杀疯了!何况此刻又是黑夜,刀剑无眼,还请皇上先回城,待事情定下来了,再做决断!”
“皇上!”
凛然一声莺语唤回了献恭,献恭看着惊慌失措的凛然,道,“先回宛城!”
四面楚歌,大抵便是这样的心境吧。
第二日的清晨,献恭幸存的人马全回了宛城。
白佑愤怒无比,挥剑砍断了手里的剑,又命人清点残将;因着匈人是临时造反的,燕军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已是被杀了大半,而献恭这次带来淇北的人本就不多。
燕国虽然地大,但却因为连年征战,人口不瑞,收复凉州交趾后更是放了一批老弱在城郊事农桑。献恭本欲先占宛城等着姜王来——按计划,姜王过几日就该到了。
此刻燕粮未收,燕兵未招:这两件事都要等到秋后。
“林修能。”献恭一夜未睡,他声音低沉道。
“在。”修能是最后一个进宛城的,进城后立刻登上了城楼。
“把严敢叫上来。”献恭咬着牙道。
此时城外的营帐已是一片混乱,燕兵尸横遍野,匈人抢了马匹,皆是一人一马围驻宛城。宛城城墙低矮,不知能抵抗多久,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说清楚,朕今日吊死你在城楼上!”献恭怒道。
严敢被人从楼下拖了上来,他伤得不轻,垂头丧气的,身后还拖着另一人,那人也是一身的伤。
“是臣的失误,臣罪该万死!”严敢道。
这严敢缘是天京禁卫军的副官,昔年太后还在时被派来了燕国助阵献恭的,献恭小时候也受过他的教习,同他也有感情的。
“这件事小的也有参与!还请皇上听明白再做定夺!”严敢身后的那人显然是燕国人,脸上尚存稚气。
“说!”献恭道。
“因为蒙歌是第一批投降皇上的,所以得了皇上优待,不仅可以不收兵器不纳税,更能分到田地,行军打仗也能择地聚集而栖,所以臣多留了个心眼。”严敢道,“前几日臣发觉军中有鹰飞动,鹰是匈人传信常用的物件,臣截获了几只,又发觉鹰是出自蒙歌的帐中,便偷偷潜入了蒙歌的帐子,发觉了他同外头匈人的往来书信。”
“这上头都是匈人语,你是天京人,”献恭瞠目道,“怎么认得?!”
“乌孙的名字,臣还是认得的。”严敢道,“偏偏蒙歌进来了,与他起了争执,一时失手就…”
“蒙歌杀我父兄,昨夜又用言语羞辱我!小的实在气不过!”那燕国人激动道。
“你的一时失手,让朕损失了三万人马,又害得朕被困宛城!”献恭拍案而起道。
众人听到这里,皆是低了头,眼前的厮杀还未过去,宛城城墙低矮破败,外头的匈人更是捡了自己的马匹和辎重,他们没有援军的话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的。
“臣愿意以死谢罪!”严敢踌躇良久,方道。
献恭冷笑,严敢一条命死不足惜,但是赐他死不就坐实了己之过吗?
“蒙歌真死了?”白佑起身问道。
“是。”
“那叛乱者何人?”修能问道。
“呼兰。”
“呼兰家世世代代追随蒙歌家,他被杀了,是要反的。”白佑思忖道。
“那是甚么?”萧落木一直盯着底下的匈人,却见匈人徐徐让开一条道,来人骑着马,已经站在了城门下。
献恭暗想缘来匈人真有勾结?自己还是着了蒙歌的道?
献恭立刻派人查看,不一会儿的功夫人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盒子。
“皇上,是个匈人,说是从安阳来的。”那人的手沉甸甸的,似乎能猜到里头是甚么,不安道,“给我们献礼。”
七月的日头慢慢斜过长林,盛夏的天气却似一个冰窖,将周身的万物都死死地拖了进来,没有人可以出去,没有人。
林修能的脸从困惑转成了惊诧和担忧,他立刻跪下向献恭请命。
“朕说不准就是不准!”
一番争论后献恭回道。
“皇上说要等姜王来,都此刻了,姜王人呢?”
“宛城的兵力护城都是勉强,何况是攻安阳?!”
“郭将军死了!白先登死了!可是颜儿可能还活着呀!公主还活着啊!”修能苦口婆心道,“颜儿是您的堂姐!是太后的义女!更是大周帝姬!难道就这么不要了吗?!皇上!她还活着啊!”
修能说罢,周围有些燕军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他们都是看着书颜长大的,此刻被困宛城,不如出城杀个痛快,还能救出书颜,一举两得。
“林都尉!”
白佑的声音沉稳有力,响在修能的耳边。
修能回头,白佑面色如故,只是气色没了大半。
“白将军!”修能转身向白佑道,“白振理…没了。
“是。”白佑低头回道。
“颜儿还活着啊!”。
白佑的脸轻轻抽搐,沉吟良久,最后道,“我不知道。报信的匈人没有说。”
“送来的没有她!”修能清泪落下,怒道,“她一定还活着!她是白家人啊!白振理死了,难道就不管她了吗?!”
“一切请皇上定夺。”白佑一身凌然的正气,甩开修能的手,向着献恭作揖道。
“皇上!颜儿一定还活着!颜儿是燕国公主!匈人不敢杀她的!颜儿一定还活着!修能请命!皇上!”
献恭扫视一圈脚下的匈人,低头不语。
入夜,静谧里,马儿们的呼啸声惊起了山边栖息的候鸟,它们扑棱着翅膀然后掠过漆黑的群山。
修能的身后是火光一片的燕营,他奔驰着,又将那些飞鸟远远地甩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