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颜从梦里醒来,帐子里是浓浓的药味。
是雅悦的军帐,书颜认出来了,然后擦掉眼角的泪。
“喝了。”
雅悦坐在书颜身边,逆在光影里,端了一碗药。
“甚么?”书颜微微有些失神,问道。
“安胎药。”雅悦笑道,“按着你们九州的方子熬的。你睡了好久,药也热了两三回了。”
书颜怔怔地不说话,只看着那药,心中却有一丝触动,又想若是眼前这人是白振理该多好。
“书颜,把小海螺生下来吧。”雅悦俯下身,正视书颜的眼睛,祈求道,“求你。”
“为甚么?”书颜问道。
“因为小海螺在这里。”雅悦淡淡笑道,“他来找我了,他也找到了他母亲,所以他回来了。”
书颜鼻子一酸,暗想匈人竟也有如此不输的情谊,道,“好。”
那药热凉正好,里头又似乎放了糖,书颜也顾不得苦甜,想着既是安胎药,而这孩子这几日跟着自己受了不少磨难,又想到那个因为自己而没有的孩子,不禁暗暗发誓定要不择手段地生下他,不管他叫不叫小海螺。
书颜喝完药,雅悦也正忙着手上的物件。
有光从帐门处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映着光里的尘埃,书颜第一次端详雅悦的脸。
小麦的肤色,同林修能一样,一双深陷的大眼,是灰蓝色的眸子,他的脸上永远都有着红晕。书颜看着看着,眼神又落在了二人之间的桌案上。
那案稍稍比书颜高一些,上头有一张地图,不用想也知道有甚么。书颜悄悄坐直身子,开始看起来那地图,心中又在默默地记着。
但她的小心思立刻被雅悦发觉了,雅悦不发一语地掀掉了地图。
书颜自知理亏,不与争辩。
雅悦见书颜有些闷了,便放下手里的活,又见书颜的玉钗,笑道,“奇怪,我总是能捡到你的东西。”
“甚么?”书颜怔怔问道。
“这个玉钗,”雅悦道,“还有你的银簪。”
“我一直以为是黄仗捡走了。”书颜回忆道,那簪子也不是甚么稀罕物,比不得这玉钗。
“不,是我。”雅悦凑到书颜面前,笑道,“后来我把它放在黄仗的梁上了,同他的圣旨一起。是不是,该谢谢我,我的公主?”
“那夜往池子里扔石头的也是你吧?”书颜想到那夜黄仗的狼狈样,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不禁笑了,暗想他确实帮了自己不少。
“对啊。”雅悦道,“我提醒你小心蒙歌,又救了你一次。”
“蒙歌有甚么问题?”书颜心一沉,她浑然忘了这件事。
“他同我舅舅有书信往来。”雅悦道,“我猜,你们没少往蒙歌手里塞钱,让他劝说伊斜和谈,是吗?”
“是。”书颜道,那些钱都是书颜的,“皇上还许了他后路。”
“猜到了。”雅悦的疑心得证,嘴角微微上扬,又从帐边咕嘟咕嘟的小锅里盛出一碗粥来,递给了书颜。
“喝了药,再来点粥。”雅悦笑道,“安阳没甚么好东西,你先吃,别饿着。”
“我不爱喝青稞汤。”书颜道。
“不是青稞汤。”
书颜狐疑地接过粥,那粥黄澄澄的,里头的米粒粒粒圆润饱满。
是小米粥,书颜在燕京的时候常喝。
“哪里来的?”书颜问道,“燕国只有燕京和燕然种得出小米来。”
“那自然是燕京来的呀!”雅悦笑道,“我的公主,你眼睛真好看。”
“是李家的眼睛。”书颜低下头道,暗想他杀李书戟的时候会发现眼睛好看吗?
书颜饿极了,粥又是自己喜欢的味道,不觉便吃了两碗;她放下碗时,见着了雅悦手上的活计。
他在刻木头娃娃,已经出了一张脸了,似是个孩子。书颜看不出来,那脸是匈人的还是九州人的。
“小海螺,”书颜问道,“那时候,他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捡到了你的玉钗,后来就在附近的帐子里发现了你。你昏迷着,也没有人来看管你,他就领着我来看你。那天半夜他不见了,我在你身边发现了他。”雅悦娓娓说着,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战争和杀戮都和它无关。
“他想他妈妈。”书颜道,她内心被触动到,她想到了自己最先的那个孩子,那孩子名唤白殇,没有出世,没机会喊自己母亲。
“后来我听了他的请求偷偷把你送了回去,黄仗发觉了,朔方该也是知道了。朔方虽然不同意‘公主换中庭’这种愚计,但也是有怒气的。他设计了一场和你们燕军的战,偷偷撤退,我的人就被陷进去了,小海螺就死了。”雅悦道,他抬头凝望着帐外的天空,心存万重不甘。
“后来你就杀了朔方?”良久,书颜问道,她回想到探子回来说朔方死得不明不白的。
“是。”雅悦冷笑道,“杀子之仇不能不报。”
“书颜。”雅悦放下手里的木偶,坐在书颜的身边,二人四目相对,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狠厉,只有一川柔水,想来从前他对爱子也是这样的眼神吧。
雅悦道,“我不怪你父王杀了我父亲。我对不起杀了你哥哥和你丈夫,但是,请把小海螺还给我。书颜,求求你,你想要甚么我都答应你。”说罢雅悦便抱住了书颜。
想要甚么都可以。
书颜内心触动,亦抱上了雅悦,道,“好。”
书颜顺着雅悦的背,心中暗想这要是白振理该多好,如果他不死,他们也会这样一起等待孩子的降生。书颜再贪心一些,如果父王和哥哥也在就好了,如果,两位母亲也在…
那雅悦呢?如果他父亲在,那他母亲和妹妹也会平安活着,有了母亲的小海螺决计不会被燕军误伤,他会一直平安长大,成为雅悦最为骄傲的儿子。
那为甚么要打呢?
书颜是在军中长大的,燕国的存在也是为了抵抗匈人的,她见惯了沙场,但她从来没有想过,九州和匈人为甚么要打,究竟在争甚么。
如果不打,自己和匈人,可以和平共处吗?
如果抛开李书戟和白振理的仇,至少自己是可以接受雅悦的,北疆的城池里头,不也有许多匈人和九州人的孩子吗?他们算匈人还是九州人?他们的出生难道是错的吗?
倘若能同匈人和平共处,那么百越呢?
那么西夏呢?
书颜不知道。
书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