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劲的凉风吹过窗外。
申时的午后,分外寂寥。
“你对我的策论似乎很熟悉?”
乐信挑眉,含笑而问。
庞籍不答反问:“难道你不想把这些策论变为现实?”
乐信轻轻摇头,说道:“如今不想了。”
被微雨湿润的空气中,漂浮着松针的味道。
隐约有风吹过松林的声响。
庞籍怊怅若失。
自己这番前来,似是一拳头捶在了软绵轻柔的棉花上,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徒增气恼。
他万般无奈,几近哀求地劝道:“官家虽有些稚嫩,却也是个仁君,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假以时日,他必定对你另眼相看。”
乐信冷笑:“他英明得似尧舜禹汤,抑或是昏庸得如夏桀商纣,又与我何干?”
一时间,搁在二人之间的,是难以言明的沉默。
一两只春蝉,在低声鸣唱。
隔了大约一盏茶的时光,才听得乐信道:“我曾与你说过,乐某只为太子所用。”
他望向庞籍,目光厉然:“此话,至今不变。”
话已至此,庞籍只得放弃。
乐信处事通达,但骨子里,却是他见过的最最固执的人。
只是,可惜了这一身的文韬武略。
庞籍摇头叹息,苦笑道:“那便莫要谈这些了,此番前来,权当贺你辞官归故里吧。”
乐信亦笑道:“如此甚好。”
说罢,又指了指面前的一菜一汤,道:“试试这得月楼的招牌菜。”
庞籍细细看了看这两味菜肴,甚是平平无奇。
左边的一碟,似是鱼肉切片,白花花的摆成了莲花状。右边的一小盘,装着的竟是清清寡寡的白菜汤。
“你竟吃得这般朴素?”
庞籍好奇地调侃。
乐信道:“你先尝尝。”
庞籍半信半疑地夹过一块鱼肉片。
那种美味,他至今也想不出有什么词儿能确切形容。
难以言喻的鲜甜,入口嫩滑,还有淡淡的、若隐若现的桂花香。
此物知应天上有!
“这是甚么?”
他惊而问道。
“这味菜,名唤‘桂花莲’,是用桂鱼肉做成。”
“桂鱼?”庞籍讶然,桂鱼他爱吃,也常吃,但从未吃过这般鲜嫩难忘的。
乐信细细解析说:“这桂鱼需自小以桂花喂食,方能有这淡淡的桂花香味。”
“原来如此。”庞籍恍然。
桂花鱼从鱼苗养至成鱼,起码三四个月,那得多少桂花来喂殖?
奢侈,实在奢侈。
乐信又道:“而且……”
“而且什么?”
“只取鱼脸颊那里的月牙肉而制。”
月牙肉?!
庞籍大惊:“那这般一碟‘桂花莲’,岂非要二、三十条桂花鱼?”
这何止是奢侈?
简直骄奢淫逸、挥霍无度。
庞籍又指着那盘清水问道:“那这盘也定必不是普通的白菜汤。”
他径自勺了一口来尝。
清爽,鲜美。
这奇异而美妙的口感,也是他从未尝试过的。
“这又是什么?”
“清水白菜。”
“不,”庞籍不信:“白菜绝对煮不出这种鲜甜。”
乐信笑答:“必须是将熟未透时的白菜,只取其嫩心,将鸡、鸭、干贝、鲜蚝放入,炖两个时辰,再打去肉沫,隔至汤色清如水。”
庞籍咋舌,喃喃叹道:“竟是这般繁复考究的工序!却偏偏以最朴实的姿态呈现,大巧若拙,大巧若拙也。”
他再尝了一遍这‘桂花莲’与‘清水白菜’,自嘲道:“我方才还想着,要宽慰你想开一点。”
乐信嗤笑:“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正是。”
乐信云淡风轻,与六年前并无不同。
他吃最考究的菜,穿最贵的绫罗。
坐在最雅致的水榭,听细雨松涛。
还娶了汴京城最美的女人。
那王家的庶女,听闻美得倾国倾城,本是要入宫的,太后见过之后,唯恐她红颜祸水,便匆匆把她指婚给了尚未婚配的乐信。
城中男子,却是无一不艳羡。
庞籍顿觉自作多情。
他举起手边的茶杯,笑道:“是我犯蠢了,你比官家还快活,还有什么好要我宽慰的?”
乐信也提起茶杯与他一碰。
“敬这比官家还快活的人。”
“嗯!”
乐信一饮而尽。
庞籍细吞慢咽。
茶刚入口,他忽而皱眉。
乐信问:“可是茶凉了?”
庞籍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又尝了一口,嘴边的笑容也凝固住了。
是白露茶。
他差点被乐信骗过去了。
乐信要喝甚么茶喝不到?这又不是在太原衙门的府邸里,需要将就。
为何偏偏是白露茶?
他想象不了,也不忍细问,究竟是怎么的经历,才会使得这爱喝明前茶的人,习惯去喝白露茶?
庞籍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
“恩师?”
姚宏逸看见庞籍又怔住了,不由得轻碰了下他。
庞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举起茶杯,学着多年前的乐信那样,轻轻用杯盖扫去浮起的茶沫。
他细饮慢斟,苦笑道:“竟是直到如今,为师才有些许明了。”
“明了甚么?”
庞籍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他无法向姚宏逸解释,自己究竟明了些甚么。
白露茶甘醇苦涩,其背后的睿智心境,即便像他这般大起大落半生,至古稀之年,方才些略懂欣赏。
姚宏逸仕途顺遂,又怎么明了?
用苦涩烘托欢乐,令余甘彰显险恶。
甘苦过后,愈发清明、淡定。
庞籍心想,这刻,倘若乐信在此,自己定要共他干杯共饮,然后,忽而间相看莞尔。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