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籍与乐信正式交手,是在元泰三十四年。
那年,黄河水患。
太宗官家说他有邦国桢干之才,欲要试炼他,便钦命他为河东路观察使,监察协助太原府的赈灾情况。
一路上,庞籍已有心理准备,但抵达河东路,亲眼目睹残垣断壁、尸横遍野,那种满目疮痍的震撼,着实触目惊心、让人毛骨悚然。
不幸中之大幸,太原府的知州及时安排好赈灾事宜,让吏员去征用了一些民宅暂时安放灾民,又开了仓,设临时的粥厂,每日巳时、申时向灾民派发米汤。
——“庞大人,”
太原知州霍毅正是个矮矮瘦瘦的中年人,见庞籍到来,喜出望外:“下官就盼着大人快点来到,这粮款可就有着落了!”
“粮款?”
庞籍云里雾里:“什么粮款?”
霍毅正苦笑道:“当然是朝廷拨发的灾款了。”
他把庞籍请入府邸的厅堂中,仔细关好门,才小声说道:“实不相瞒,太原府库里,不论是口粮还是银钱,都尚余无多,以眼前计,顶多撑个一、两旬,便油尽灯枯了。”
庞籍无法置信,惊得目瞪口呆,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他茫然道:“官家只遣本官来监察赈灾,并无提及任何与粮款有关之事。”
霍毅正以为他贪墨了那灾款,不由得怒目以对,又想到对方乃是钦差,只得隐而不发,叹道:“大人,此次水患来得突然,河东路灾情惨重,黄河沿岸,十七县五十三镇,尽成泽国,黎民颠沛流离,衣不遮体,无以为食。此情此景,惨不忍睹,望大人开恩,莫要再与下官说笑了。”
庞籍摇头,愁眉道:“官家实在并未有与我提及任何粮款之事。”
“庞大人!”霍毅正闻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叩头道:“下官晓得的,这款项下发,素来是层层克扣,下官不敢奢望太多,只求大人手指缝里漏那么一点点下来,以解燃眉之急。待到那洪水退去,下官便可组织灾民重建。”
说罢,他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双眼通红道:“大人啊,粥厂的米汤乃是杯水车薪,饥民食不果腹,已有人易子而食,实在惨不可闻啊!”
庞籍心中一悸,霍毅正竟能为了黎民百姓而跪求自己,看来是个好官,不由得动容。
他连忙扶对方起来,又竖起三指,斩钉截铁道:“霍大人,本官对天发誓,官家确确实实未有提及粮款之事。”
又从怀中掏出官家的御笔圣旨,交予霍毅正:“霍大人若然不信,大可细看这圣旨里可有提及。”
霍毅正细细读过圣旨,惭愧道:“是下官狭隘无知,误会大人了。”
他长叹一口气,愁眉深锁,自言自语道:“唉……屋漏偏逢连夜雨,该如何是好?”
庞籍亦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但他知道,此时决不是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必须振作起来,鼓励士气。
于是拍了拍霍毅正的肩膀,朗声道:“天无绝人之路!霍大人,倘若连你都意志消沉,那百姓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又拉扯霍毅正着往门外走去:“你带我到粥厂去,看看甚么情况,再从详计议。”
霍毅正曾听闻庞籍是新科的状元郎,一篇《议‘两税法’、‘租庸调’》的策论,连官家也都赞不绝口。他心想,说不定眼前人真有办法可扭转乾坤?便强打精神,领他往粥厂的方向去。
……
“霍大人,你可有统计过,灾民有多少人?”
时值巳时二刻,庞籍看着粥厂门前黑压压的人群。那长长的人龙,让他惊愕失色。
霍毅正答道:“根据州志,受灾的十七县、五十三镇,共约莫五万二千人,扣除目前已找到的尸首,大约剩余两万七千人。”
庞籍又问:“共设了多少处粥厂?”
“共四处,太原城的东南西北门各设一处。”
庞籍默默心算着:“两万七千人,再扣除尚未找到尸首的,就当是两万人好了,分四个门,每个门大约是五千人。”
问题是,眼前这里绝对不止五千人!
再细看那人群,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的,但起码有三分一的人,衣衫还算是干净整洁。
他又问:“可是有平民冒充饥民来饮赠粥?”
虽是问句,语气是无比肯定。
霍毅正无奈坦承:“大人明察秋毫,确是如此。”
“为何不采取措施?”
霍毅正叹息:“本应要挨家挨户走访调查,登记造册,再依据赈籍来放赈发米汤。但灾情来势汹汹,尽管太原府各县镇的吏员几乎都被遣来府城,人手依旧短缺。”
“霍大人,此时不能再拖!”庞籍坚定道:“这里起码有三分一的人是来占朝廷便宜的,他们每喝一碗粥,真正的饥民便少了一碗,断不能让这些自私小人得逞!”
说罢,厉声吩咐道:“传令下去,暂停赠粥,所有吏员停止手头工作,先将赈籍统计好!”
霍毅正点头称是,忙按照他的吩咐传令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