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侯?”
姚宏逸放下手中的桂花芙蓉糕,难以置信道:”那个纨绔?“
”乐琅“在官学里那”三十而立“的一事,早已传得满朝堂皆知,纨绔愚钝之名远扬。
庞籍啖了一口茶,不由得轻皱着眉。
这是白露时节采摘的茶叶。
经过了一夏的煎熬,茶叶在时间中熬出了最浓烈的品性。
不似春茶那般娇嫩清新,也不像夏茶干涩、味苦。
浓郁,醇厚。
但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欣赏不来。
“怿工,你是淳昭二十一年的进士?”
庞籍问道。
怿工是姚宏逸的表字。
他笑言:“承蒙恩师记得。”
“那么,你是不曾见过老安国侯乐信了。”
姚宏逸摇了摇头。
“乐松呢?”
姚宏逸还是摇头。
安国侯府并非王、赵、高、韩那样举足轻重的世家,亦无人在朝,姚宏逸与他们自是未有交集。
谈话间,雨已完全停歇。
没有风。
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庞籍望向窗外。
水榭旁,木芙蓉累累重重,将枝条都压低了。
他看一眼花,喝一口茶,放下杯子,又再看一眼那花。
突然,一片花瓣飘到窗边。
“元泰三十三年的殿试,为师是甲等第一名。”
庞籍径自道。
元泰,是太宗朝的年号。
花开花落,暮暮朝朝。
蓦然回首,当年“一朝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如今两鬓斑白。
他心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感慨。
姚宏逸不知道他的所想,恭维道:“恩师才高八斗、怀珠抱玉,乃是实至名归。”
“实至名归?”庞籍闻言,嗤笑道:“想当初,为师亦是这般想当然。”
捻起那片花瓣,丢入窗外的池子里,看着它漫随着涟漪飘去,庞籍娓娓地将一桩往事细说。
“那年,我不过十九岁……”
……
十九岁那年的庞籍,是何其春风得意。
科举以名列第一者为“元”。乡试第一称解元,会试第一称会元。
殿试第一,乃是状元。
元泰三十三年,参加科举的考子,共一万零三百七十二人。
万里挑一。
真正的万里挑一。
殿试过后,太傅张士逊领他去见太子。
会宁宫的花园里,有一棵巨大的老榕树。
即便是成年人站在树下,伸开双臂环抱树干,少说也得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能抱住。
太子就坐在榕树下,持卷细读。
一旁的乐信在小案上写字。
榕树叶繁茂无隙,在他们的头顶簇拥如伞。
周围亦有几株桦树、榉树,却只有这榕树伸出漫天延展的树枝,惟我独尊。
那亦是一个无风的午后。
虽然没有风,但榕叶却零零散散地飘落。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柴仪悉下手中卷,望了过来,笑问道:“张太傅,这位是?”
“回殿下的话,这是殿试甲等第一名者,新科状元庞籍。”张士逊为他向太子引荐。
庞籍学着张士逊的言行,恭敬地道:“庞籍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赞道:“状元郎文如其人,倜傥卓异。”
那半伏在小案上写着书法的乐信,正好写完最后一字,便也闻言抬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太子,也是后来的废太子柴仪,他长的是什么样子,庞籍早已记不清楚了。
但乐信那抬头的一瞬,却不知为何,至今历历在目。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一双如墨的眸子深沉冷冽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身着藏蓝的鲤纹直裰,外搭一件月白色绡丝袍,清雅俊逸,又不失雍容。
再望向他笔下的宣纸,写的是韩愈的《师说》。
那字既有颜真卿的雍容堂正、金健洒脱,又似柳公权的棱角分明、挺劲遒健,当真是颜筋柳骨。
庞籍不由得心生嫉妒。
他的书法师承洛阳大家殷经业,自恃气势磅礴、雷霆万钧。然而,比之眼前人的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始终是落了下成。
柴仪看他望住乐信不语,忙为他介绍道:“这位是安国侯世子乐信。”
安国侯世子?
原来他便是汴京城中人称“四全公子”的乐信。
文武双全,智勇双全。
“拜见世子。”
“状元郎客气了。”乐信微笑回礼。
“信哥儿,你可曾读过状元郎的策论?”柴仪忽而问道。
庞籍却是小吃了一惊——若不是本家兄弟,纵使再熟悉,也应以表字相称。不曾想,太子竟对乐信用如此亲昵的称呼。
那边厢,乐信淡淡然答道:“看过了。”
柴仪转头对庞籍说:“你会试所写的策论《议‘两税法’、‘租庸调’》,立意精宏,悬河唾玉,本殿十分赞赏。”
又问乐信:“你说是吧?”
乐信却不置可否。
片刻,才笑道:“殿下喜欢,那便是好的。”
柴仪皱眉,问道:“信哥儿何故吞吞吐吐?有何不赞,不妨直言。”
他所问的也正是庞籍的心里话。
乐信默然不语,径自继续伏在小案上练字。
柴仪也奈他没法,只得对庞籍歉意道:“他向来是这样的性子,状元郎莫要见怪。”
庞籍岂敢见怪,只得对柴仪拱手,算是揭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