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萧楚瑞贪舒服,所以监工的刚刚说可以歇息时,他便一溜烟选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着。他们是头一次干这些差事,自然还会挑拣一番,反观那些已在茶田干了许久的茶农,哪还有这一份挑剔的闲心,只要能坐下来休息,底下的土随便踩踩便是一个位。
大多数的茶农选择随处坐下,所以他们周遭也没坐几人,方才闲谈的话自然也不会叫人听去。如今有人来了,自当收声,装作休息。
那朝着他们走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茶农,小的是个丫头片子,恐怕还没十岁,至于那老的,光看年纪怕也得五十好几了。不过茶农日子素苦,人也操劳,或许真实的年纪并不似外头瞧着那般苍老,还得再小上几岁。
这两人朝着他们走来,手上还提了一筐装满新芽的茶筐,牵着小丫头至了跟前,老农将手里的那一筐茶放在他们跟前。
这一筐茶,光是瞧着少说也有三四十斤,瞧着这放于跟前的茶筐开头还没明白这位老农此举何意,人还露着几分迷疑,老农说道:“这筐茶给你们几个。”
话一出,看着搁放在跟前的新茶,萧楚愔等人先是一愣,而后问道:“老人家,您为何要给我们这一筐茶?”
不明此举,自是要询,疑询之下看着老农瞥了一眼他们刚才摘采下的茶叶,老农说道:“你们今儿这量,是交不了差的。”
“交不了差?”萧楚愔问道。
“是啊。”点着头,抬起手摸了摸丫头的头,老农说道:“咱这茶园有个规矩,每天都是有定量的,如果采摘的筐数不够,今儿是半个子都拿不到的。”
见着几人面上露了诧色,老农说道:“怎么,难道你们不知这茶田的规矩?”
“那,我们还真不知茶田有这个规矩。”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老家那处闹饥荒,我们兄妹几人一路来到这儿,前几日街上听人说萧家茶园近来采摘新茶,需短工茶农,因为手头没了银两,没法子只能过来试试。”
“原来是外头闹饥荒逃来这处的。”点着头看着面目俊秀的几人,老农虽然不识几个字,不过看着几人的眼中还是带着几分审量。瞧出老农心里的猜疑,萧楚愔忙笑应道。
“家父在老家是个私塾先生,我们也读过几年书,只是命不好,竟摊上天灾*,不得已才流落至此。书虽读过几年,不过人终归还得填了自个肚子,没法子,只能上这儿谋一份短工,至少别饿死才是。”
“原来是这样,刚我们还猜呢,你们这四个娃子怎么看都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原来是家里头遇事了,这也是命,没法子的。不过还好,兄妹几人都在,就算流落到外头,彼此之间也有个帮衬。”
“是啊!”点着头应着,应声之后萧楚愔说道:“对了老人家,您刚刚说着萧家茶园每天茶数都有定数,此话何意?难道这萧家茶园里,还有硬规不成?这要是不能达到他们的要求,总不能连半点工钱都不给吧。”
“就是半点都不给。”说完叹了口气,眼里头闪了几分隐怒,老农说道:“这萧家黑着呢,一天一个人少说也得二十斤,要是没达到这个数,别说是工钱了,指不定还得招来一顿骂。”
“一个人一天要二十斤,这得忙上多久。”茶偏轻,入手似无物,小小偏嫩芽一天就得采摘二十斤,对于萧家两位公子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看着老农送来的新芽,在想着他们筐里几把就能抓完的嫩芽,两人顿时默了。静了默,完全无法想象这一日的二十斤该如何完成,反倒萧楚愔,留神的并非那一日二十斤的定数,而是老农最后那句话。
“没达到数就不给工钱,而且还动不动便出口责骂,这世上哪有这个理的。”
“这世上有没有这个理,我老人家不知,不过在萧家的茶园里,就是这么个理。”这几年他们不知吃了多少苦,原先还不错,萧家待他们这些茶农也厚道。可自从五年前,整个世道开始变了,一想着这几年过的日子,老农这眼里除了怒,还有一丝对于世道不公的无奈。
听了老农的话,看了他眼中那一份人世无奈,萧楚愔说道:“每日定量,完不成便不给银子,这个规矩简直没了天理。不过这新茶采收也就这几日,想来萧家也是急着将所有新茶采收妥当,故而才定了这个数。倘若能达到这个数,想来工钱当是不低的,就是不知这一日的工钱,有多少。“
“工钱不低?哼,你这女娃子上哪听来这些混话。”不知此话何处惹了老农,当下将他怒出气语,瞪眼看着萧楚愔。那种怒是打着心里溢出的愤怒,当下叫萧楚愔蹙了眉,而后说道:“先前在街市上,曾听有人提及,说着萧家茶田给的工钱可不低,待人也是宽煦。便是因此,我们兄妹几人还想着来这儿谋一份差事赚点银子养活自己,莫非事非如此。”
“也不知你这女娃子上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竟信这萧家给的工钱不低。女娃子,我可告诉你,这萧家就是个黑了心肝的地方,这一日的工钱,数要是不够,银子没有,一通臭骂。就算数够了,你也别指望萧家会多给你一个子,一个人一日二十文钱,多的没有。”
“一日二十文?”
她是想过这分坊的主事当是个极其抠贪之人,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一日的工钱,茶农竟被压榨得只有二十文。二十文钱,能做什么?对于这萧家的少爷来说,平日里上个勾栏院,喝个酒吃吃喝喝,动不动就是数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流。可对于这园洲茶农来说,累死累活一整日挣来的竟只有区区二十文。
二十文。
一个月不过六百文,对于一个三四口人家而言,恐怕也只够一月吃食开销,至于旁的,怕是想都不敢想了。
她便是疑的,这茶田里头为何如此多不过十来岁的娃儿,如今看来是爹娘恐着达不到那个数,便将家中娃儿带来,免得一日忙到底,到最后连那区区的二十文都挣不到。
那一筐三四十斤的新芽,怕是茶农们看着他们几个那傻少的可怜的新茶,忧着晚上交不了数,今儿得不来工钱得饿了肚子,便大伙儿一人凑上一些,略做帮忙。
会来萧家茶田的,皆是苦命之人,既然皆命苦,能帮一点便是一点。全然不知这分坊主事竟如此可恶,看着老农眼中那绝叹的不公,莫说楚恒楚瑞,便是韩华,那眸眼也已沉下。
沉着眸色,看着至于跟前整筐新茶,萧楚愔说道。
“既然这萧家如此可恶,没了天理,为什么你们还要在萧家茶田里做这些不得理的差事。”将工钱苛扣到这种地步,她是真想挖了那分坊主事的心肝,看看那心肝究竟何物做的,怎能黑到这般田地。
萧家苛得无理,这种地方也就没必要呆了,只是听了萧楚愔这番怒语,那老农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事实上萧家茶田以前,并不这样。”
“以前不这样?老人家你这话?”
“萧家那老爷以前还在世的时候,茶田说实的,挺好的,虽然累,不过工钱给得也算合理。一个月要是认真算下来,也有一两三分。这日子过得虽然不富裕,不过温饱是没问题的,有几户还能送儿子孙子上私塾,读点书识点字。我们当时还说笑,要是以后能考取个功名,他们一家子就熬出头了,也不用干这累死人的差事。可是……”
一开始想着过去的日子,虽过得也清贫,却也说得过去,可这清贫却朴简的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原本还有几分回念的神色,后来直接转为恨怨,压沉下的眸眼,里头溢闪得痛绝与无奈。怒着神色看着散坐在茶田里的茶农,老农说道。
“本来日子过得还可以,可自从萧老爷过去,这萧家换了个新的家主,好日子也算到头了。那萧家的家主,是萧老爷的长女,我从没想过一个女娃子的心竟然能狠到这种地步,良心都叫狗给吃了。”
这萧家的新家主对于老农乃至于整个茶田的茶农来都是一场噩梦,一个叫他们恨得巴不得扒皮抽筋的存在。
江南远洲的茶园,萧楚愔从未来过,她甚至都不清这儿的情况。可是老农在提及她时,那眼里的痛恨却也是真的。
那种深恨入骨的恨,刺得萧楚愔的心沉了一下,倒是边上的楚恒楚瑞,老农这一番点名道姓的直辱他们可忍不得。当即脸上挂了几分怒色,楚瑞说道:“我说你这老人家怎么如此没口德,那萧家家主哪招惹你了。”
话刚落,老农的怒视直接瞪落在楚瑞身上,唇紧抿,眼瞪冷,狠狠剜了一眼后老农说道:“你这娃子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在这边维护那个萧家家主。”
老农如此大的恨,绝非空来,必有什么他们不知的根由,当即看了一眼楚瑞,示意他别再说话刺激老农。萧楚愔在替楚瑞致了歉才说道:“老人家莫动气,我这胞弟不懂事,您莫和他置气。不过,老人家为何如此痛恨那萧家家主,莫不是那萧家家主干了什么没人道的事?”
“没人道?哼,我们现在这苦不堪言的日子都得亏了那没心肝的萧大小姐。”
“这日子,那萧家的大小姐可是做了什么?”继续问着。
“我刚不是说了,以前这茶农的日子虽然苦,不过一个月一两三分的银子还是足的。可只从萧老爷走了,这萧家由那萧大小姐掌家,我们这每个月的工钱就开始被苛扣。头两年还好,不过少上一两百文。那分坊的熊主事说了,现在茶叶生意不好做,不得只能缩点银两。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只要有份养家活口的活计,一个月少了一两百文,就让他少吧。谁知道……谁知道……”
声音因了此话老苍了不少,叹了口气老农说道:“谁知这工钱会一年少过一年,而且越苛越多,最后我们这日子,是真过不下去了。”
对上一个劲长银子,对下却不停的苛扣银两,那茶坊的熊主事还打了一手的好算盘。不亲自入茶田,如何能知茶农这几年过的竟是这种日子。听着老农的话,心都跟着酸了,瞧着老农说到伤痛处忍不得抬起手轻抚身边小丫头的发,萧楚愔轻声问道。
“既然这萧家如此苛扣,那咱就不干了,大不了换个营生,可比在这儿叫人压榨的强。”
“换个营生?你以为我们不想换个营生,只是事情哪有你这女娃子想的这么简单。”
“若不是这萧家,还干了什么。”问着,萧楚愔都没留意到自己这一番问询,口语之中带了几分咬意。
点着头,老农叹道:“这就是那萧家家主最昧着良心的地方,她当家两年后,有一年熊主事领着人上茶田,说要跟我们签一份约契,说是萧家家主的意思。看在我们大半辈子都在萧家茶园帮工,萧家大小姐打算给我们涨工钱,要我们按印画押。我们当时也是傻啊,草草的看了几眼觉着没问题,大伙儿就按了押。谁知道那萧家的家主竟事后让人在约契上又添了几句话,硬生生将那一张约契变成吃人的死契。签了那一份约契,我们生就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这一辈子是哪去都不得的,如果有人逃了,那熊主事说了,这手上的约契就是卖身的凭证,他可以拿着约契上衙门告我们。你说,这么毒的招,是个有心肝的人想得出来的。“
重重拍着手,愤恨不言而喻。
“再说了,就算没了那张约契,这萧家在远洲财大气大,我们要是从萧家茶园逃出去,这远洲哪还有处敢收留我们的?怕是离饿死也不远了,我一老头,没什么打紧的,可是这茶园里还有好多人上有老下有小,全部望着这几百文买米过日子,就算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们也只能忍啊。“
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忍了三四年了,一年比一年忍得艰难,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哀叹老天爷不长眼,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
茶农的日子,水深火热,而那真正行恶之人却高枕逍遥。自己敛得金盆银盆,却将这些恶事全部扣在远处京都什么都不清的萧家家主头上。
这茶园的熊主事,的确是个擅算的主。
老农的血泣,叫人听得揪心,连着心底的怒,也险着压不下。这种事人神公愤,倘若那分坊的熊主事如今杵在这儿,萧楚瑞保准管不住自己的拳头。
不停压克着心里翻滚的怒火,几个人沉着面色坐在那处,就在老农说着这些年的苦酸时,那处监工开始囔囔着开工。
监工扯着嗓子囔囔,他们也不能继续休息,动了身从地上站了起来,老农冲着他们说道:“动工了,你们几个也快点起来吧,要是慢了碰上监工心情不好,搞不好得被他借机踹上几脚。”
说完叹着气,随后领着自家丫头缓步朝着茶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