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纱在阳光中轻舞。
像是飘忽于麦穗尖端的日间幽灵。
要用‘还在长身体’作为赖床的理由以他的年纪来说大约是实在俗套得过了头,可那些熟悉的声音似乎又轻轻穿过披散在枕面上乱发的间隙重新叩响了耳畔,仿佛篝火的噼啪声、森林中的虫鸣、还有那遥远的尘土与血腥味都在沉睡中苏醒。
记忆的气味在他鼻尖萦绕,他嗅到了泥土,汗水,那是童年的记忆。
是他……
‘真可怜啊。’
‘你们在学会爱人之前就学会了杀人。’
可悲的现实压垮了梦境,潜意识塑造得真实也只能沦为阳光中瓦解的泡沫,精神重新回到清醒的牢笼,伴随着一声叹息,他从虚幻中坠回自己的身体。
冒险者睁开了眼睛。
无剑的克罗格今天不想起床。
——
等到这位灰城最不为人所知的传奇冒险者选择出门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没有选择自己最常示人的那套标准甲衣搭配雨披的打扮,一件灰色衬衫,一条宽腿长裤,踩在一双老旧的鞋子里,这就是他今天的模样。
很日常,很放松。
也许在冒险者楚楠看来,像他这样的传奇独狼冒险者大约一年到头都要全副武装,整天在公会里搜罗任务,然后出发、完成、回来,冷着脸拒绝所有人的敬酒,回家睡觉,第二天再重复上一天的内容……
可是克罗格也是人。
即便是最精密的机器也无法往复式十年完成同样的精密作业,这还是有同样专业的维修人员负责保养的情况下。
克罗格也是人,是需要吃饭睡觉的。
他只是缺失了一部分,可即便没有那个部分,他也依旧是人。
打开门口的邮箱,取出满满一叠邮件,保险、房产税单、对冒险者与商人的增税通知、希望免税的贫困身份证明申请、‘我们家的杂志里一定有您喜欢看的东西哦嘻嘻嘻’……
乱七八糟的。
他注意到在这些垃圾中间夹杂着一封颇为正式的信件,白底红漆,烫着漂亮的印章,写下署名的人一定有着世上最漂亮的手……她其实没有,克罗格知道。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这封信放回信箱,左右打量一番,阖上信箱进屋关门,简单分拣,把广告、保险之类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随手将税单与那封信丢在沙发里。
那封信克罗格不打算去看。
但生活似乎并不打算让冒险者平淡悠闲地渡过自己的一天,他还没来得喝杯水,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不好意思上门打扰了,克罗格先生,我是波杜瓦装备工坊的学徒,我们师傅希望能与您见一面,商谈一下您寄养在牧场那匹种马明年的配种情况。”
站在他门口的是一位面容白净的年轻男性,一身干净简单的打扮,只是花瓣样的领口与鎏金的袖口在不经意间说明了价格,这年轻华贵美貌的少年微笑着行礼,站在三层台阶下躬身向冒险者提出了自己的来因。
与之一同道出的还有一封同样精致的信件。
今天是什么日子?克罗格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收下了信。
“请问……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呢?师傅可以为您腾出任何时间,他有许多事情都希望与您商谈。”自称学徒的年轻人谦卑地合掌,阳光散漫在他清丽的脸上。
“未来几天我会给他回信,谢谢你的来访,辛苦了。”冒险者只是礼貌地搪塞,突如其来的懒散让他今天只打算待在自己家里。
那位美少年微笑着点头致意,礼貌地顺着他的意思离开了,克罗格松了口气,阖上门,终于饮下那杯迟到的‘起床后第一杯水’,坐在椅子上开始盯着那封落在沙发上的信发呆,想了想,又把手上这封丢了过去。
自他出院已经一周了。
他其实醒来的很早,只是并不稳定。
他的精神总是断断续续地维持在可以交流、断片的漆黑、虚幻的梦境之间,他的记忆在童年的麦穗,少年的尘土,青年时期的混乱,以及抛下一切后的一切中循环,仿佛蚱蜢在草叶间蹦跳,划过不确定的弧线,落在不可知的未来。
这让他对自己的记忆也产生了些许怀疑,有很多事情在他半梦半醒时能够确定,但醒来之后却觉得很多地方从逻辑上就根本讲不通,这混乱的思绪让冒险者有些无法适应,他不清楚是自己伤到了脑袋,还是那一觉太长,让他忘掉了许多过去的细节。
克罗格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想。
他出生在帝国南方的一座很小、也很偏僻的乡村里。
高大的走兽、覆盖地平的麦田,高耸入天空的磨坊、谷仓,日夜不停旋转的风车。
那座村子实在太不起眼,甚至没有一座配置了传送阵的商人公会与圣殿驻,除了每周到来运送新闻的信使,每年准时到来的税官……那似乎便是他们与这世界所有的联系,甚至连帝国的征兵官也不愿来到这座人口少得可怜的村庄宣扬南方王国的困境与参军的荣光。
那本来是他最不该走上的一条路。
那是他对自己过去的仅有印象。
他有个很爱他的父亲,那是个不太懂得表达的男人,但冒险者知道他很爱他。
只可惜他们在道别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再见。
男人似乎对执意要离家参军的儿子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与信心,仿佛是坚信着自己的儿子一定会命丧沙场,他似乎在冒险者离家的一年后便同样选择离开了故土。
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只是有一天,当那日夜不停地风车,远没有记忆中高耸的磨坊、谷仓,还有老得已经只能窝在兽棚里被他不认识的孩子照顾的走兽们重新映入他眼中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那片覆盖地平的麦穗了。
也再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家。
时间对人的风化似乎还要快过建筑的荒废,落满尘土的家里只剩下啃食桌椅的蛀虫,以及追着那些节肢动物到来的小小啮齿类——他尝试了将那座屋子重新建起,最终却觉得毫无意义,于是踏上了旅途。
于是选择抛下了过去的一切。
来到了距离故乡最远的地方。
选择成为了冒险者。
选择成为了克罗格。
过去的我现在还留在这身体里的某处,只是缺了一块儿。
补全了他的人是克罗格。
只是克罗格曾经有另一个名字,一个在灰城无人所知——也许有些刻意打探过的人知道,也许它就写在那封精致的信里,这大约也是克罗格不愿意打开它的原因,人总是安于现状的。
用这个词来概括人类似乎有些太过傲慢与无耻了。
也许只是他这样。
他托着下巴,看着窗沿白纱鼓动,日光中似乎真的有过去的幽灵静静站在盛烈的记忆中为他驻足,紧接着便如梦幻的虚影般破碎。
而生活似乎真的不打算给他好好思索的时间。
再次有人叩响了他的屋门。
这位来访者显然不认为自己理应如之前那位学徒般谦卑地对待冒险者,他只是礼貌地站在第二节台阶上等待,以一种接近于平视的角度正视着从玄关内谨慎地留稳角度的应门人,他清清嗓子。
“您好,克罗格先生,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我认识你们的……家徽。”克罗格摇摇头,打算直接把门阖上,切掉这无聊的对话。
“请稍等!”这白色衬衫加黑色马甲修身长裤、执事打扮的地中海小胡子清瘦男人连忙抬手挡住门扉,却差点被冒险者的轻轻施力从台阶上推倒下去,他只好连忙抓住门边立刻挤出笑容以保持平衡:
“我们的大小姐对剑术非常感兴趣,她通过渠道了解到您乃是这灰城里首屈一指的剑术大师,您的那些传说故事与冒险故事对小姐来说就像是诗歌那样迷人……”
“她想学剑术,不如直接找个城卫做她的导师,或者别的什么有名的剑术大师,我只是个恰巧选了这个职业的冒险者,在剑术上的造诣不过尔尔……”
“大小姐其实是对您感兴趣。”执事爷重新在台阶上站稳,他牢牢把着门扉,另一手已经从怀里摸出了冒险者今天即将收到的第三封正式信件:“这里面有我们今天晚上社交聚会的邀请函……”
“抱歉,我今天没时间。”
“那明天!明天也行!后天?或者随便您说个时间?反正大小姐天天晚上都在开社交晚会!”
“……”冒险者有些无语,好在他平时就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现在也没教人瞧出破绽:“抱歉,我还没从神疫中恢复过来,以你们大小姐的人脉肯定知道我在和大魔的战斗中受伤严重……”
“没关系我们家什么医疗设施都有只要您来甚至可以享受大小姐同等水平的医疗疗养待遇我们保证!大小姐就是对您的冒险故事感兴趣,您说个时间?我们会专程派人来迎接您。”执事整齐小胡子下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
“您说个时间吧?”他可怜巴巴地说:“这次您再不去,她肯定要把我开除了。”
“你上上次来就是这么说的,那时你还没剃掉腮边的胡子。”冒险者叹了口气,打算彻底切掉话头。
那执事的属性根本无法与他对抗,只是轻轻一推就失去了平衡,只是在关门前,那封精装的信件如飞刀般穿过门缝的间隙,直直地落进了冒险者家里的沙发上,恰巧落在那辆封信旁边。
“……”克罗格摇摇头。
他索性关掉了门铃,确认那执事悻悻地离去,等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立刻回到二楼披上雨披,出门、反锁,接着径直前往冒险者工会。
大约也只有那里能让他从这烦恼的社交中微微躲藏了吧。
想来冒险者楚楠是绝对猜不到‘无剑的克罗格’在这种地方居然和他有着奇妙的相似,两人都对社交有种莫名的抵触,只是克罗格是厌烦了那些人情的繁琐,而楚楠只是单纯地在家宅太久了有点不太适应社会。
“……”呼出鼻息,冒险者在冒险者工会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大约是外面的游行还在继续的关系,今天的冒险者工会人很少。
大家也只是闲散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就连平日里脚步生风的女侍们也得了休息的空缺,莺莺燕燕聚在吧台边对着那位新来的小胡子绅士调酒师评头论足,而那位一身正式装扮,衬衫马甲俱全的挺拔男人只是微笑着应对……
冒险者的眉头微微抽动。
因为他看到那位调酒师的胡须同样微微一颤,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触,一瞬爆发出尴尬的火星。
你怎么都堵到工会里来了?
“没想到您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呐,克罗格先生,今天心情不太好?”又是一道熟悉的影子,那位与楚楠很熟悉地接待员小姐也趁着闲时来到大厅里享受起夏末的冰点,她正选在冒险者旁边的一桌,大约是冒险者实在被今天的许多事情烦了心,居然没有注意到旁边这些女士们的身份。
“森图拉小姐,凯辛娜小姐,多多伊小姐。”冒险者与她们一一打过招呼。
“只是今天有点不太顺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只是克罗格先生平时可靠的模样让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不过,这也是克罗格先生让人信任的证明呢!”森图拉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不管是谁,只要看到克罗格先生还在公会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放下心来,虽然您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克罗格先生也已经是灰城冒险者中毫无疑问地传奇了,大家都也都受了您很大的影响哦。”
“我不是那样了不起的人。”冒险者摇摇头。
“偶尔也要加强点自我肯定感哦!”坐在一旁的接待员小姐·凯辛娜用搅拌冰点的小勺晃了晃。
“只可惜您昨天没有出现在公会,那真是……噢,不好意思,光是想起来我就要哭了,太感人了呜呜呜……”接待员·多多伊小姐的脸上泛起潮红,她不得已把刚刚握过冰点的湿漉漉手掌贴在两颊降温,可眼泪却不经意地决了堤。
“磕死我了……磕死我得了……”她扭动起来。
“你们够了哦!”森图拉小姐连忙挥手制止。
“克罗格先生怎么看?她和那个冒险者楚楠?两个人很般配吧?”凯辛娜躲过同僚慌乱挥舞的制止,反手捏了捏森图拉的脸颊,扭头向冒险者询问。
“楚楠吗?”冒险者眨眨眼。
“楚楠!他已经成长成了一个很靠谱的冒险者了呢!满脸都是靠得住的表情,昨天和森图拉一通让人感动的爱的表白与互动真是……”
“才不是表白!”
“他好像是今天早晨出发的吧?我在租的房子里看到他了,一大早就去了马厩,租了两匹马,就和他那位队友的神官小姐出发了。”凯辛娜捏着森图拉的脸:
“他这次也是接到了相当不错的任务呢,本来按照他的等级是接不了这种精英级的,但好像是灰城市政局给他行了什么方便,让他在任务出现在委托版里之前就率先向他配发了。”
“是吗,那真是成长得相当可靠了呢。”冒险者点点头。
他对这种开小灶的行为没什么看法,灰城的确亏欠那个大男孩,这也只能起到其中一点点的补偿,只是对他来说,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如果那个大男孩真的懂得什么叫局势,那么他就应该在冬日降临前离开灰城……
但他大概率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吧。
毕竟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冒险者。
这世上最贪婪、最无畏、也最愚蠢的一群人。
冒险者无声地摇摇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品味这股从胸中升起的愧疚与隐秘的小小自豪。
他又能说什么呢,也是他将那年轻人引上了这条路,如果在这里叹息或是否定,这无疑是对自己,也是对那年轻人的侮辱,他只能用自己一直以来的面无表情做遮掩:“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吧。”
“他一定会。”森图拉微笑着说。
旁边两位接待员小姐又怪叫起来。
远处那位与女侍们谈天说地,逗得可爱姑娘们哈哈大笑的调酒师执事爷瞧着这边的情况——
他大约是听不到这边具体谈了什么,可只是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这可怜的劳碌人似乎都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了,青筋在他裸露的脑门上蔓延,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吧台中冲出,向冒险者甩出一大片飞刀般的精致信笺。
在那样的情况真实发生之前,冒险者起身合上座位,向几位接待员小姐点头致意,径直离开了冒险者工会。
——他要去泡个澡。
总不可能在浴室里还能遇到让他尴尬的,不快的人了吧。
想来,他与那冒险者楚楠之间地第一次会面也是在大浴场啊。
一束偏斜的阳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冒险者顺着那微薄的存在感望去——
是一位淡薄、锋利的女孩。
带着明显的特征。
精灵的特征。
冒险者微微驻足,过去的记忆如蒸汽般沸腾起来,懒散与放松被胸腔中的战鼓声驱散,那个被克罗格埋没的他仿佛从旧日的麦穗、尘土、鲜血中升起——接着便被披挂在肩头的雨篷掩盖,沉沉地回落入阴影中。
——是个半精灵。
是楚楠认识地那位半精灵吧,能这样放松地出现在灰城的街头,想来是与那冒险者之间的关系也比较融洽?
冒险者只是驻足观望,他看着那位半精灵女孩在街头漫步,用发辫遮住自己显眼的耳朵,一点点易容用的妆点与魔法就足以改变所有人对自己的印象,她也只是自然地在这座多风的城市中漫游,没什么值得……
他看清了她的脸。
一瞬的错愕压抑了‘冒险者’本身,久远的尘土从记忆的破口中喷出。
他迷失了一瞬。
他见过这张脸。
只是这张脸在过去并不属于这女孩。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