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少时的霍泠也没有用这样恳求的语气求过人,低过头,但德叔却不为所动。
情绪上头的时候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字字真心,自以为那就是喜欢了,但感情不是一时的冲动,不是他不信霍泠,而是人性本就如此。
他冷静到甚至有些残忍:“你说你喜欢小白,这我信,但你的喜欢占了几分?你是觉得有个人不计回报地对你好,你在感动,还有你觉得这几年对她不好,你又心有愧疚。”
德叔头发染上霜白,脊背再也无法挺直了,只会一年一年弯下去,他的眼神如古井,但落在身上却重逾千斤,那是岁月沉淀的力量。
“这些情绪混在一起,让你产生了一些错觉,但是阿泠,感动和愧疚都不能等同于喜欢,就算你把人寻回来又如何,等你清醒过来了,你们还是要分开,你何必折腾这一遭。生意人,知道谈不拢,那就干脆别动这个心思,免得费力不讨好。”
霍泠只觉得被当头砸了一棍,他怎么也没想到德叔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忍着一脚踩空的眩晕感,一字一句说道:“德叔,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一个家庭,至少该是由相爱的两个人组建,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太没意思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您刚刚说的这些,感动和愧疚,是,我承认,我都有,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小白这样体贴入微地对我好过,可是感动和愧疚补偿的方式有很多种,我都给得起。您说换了别人,爷爷不会让她进霍家,现在也是,如果换了别人,我也不会在这里请求您。”
霍泠定定地看着德叔,德叔又一阵恍惚之后回过神来。
他缓缓道:“好,就算喜欢,就算小白愿意回头,但是阿泠,错过的东西再找回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你是个成年人,应该知道破镜就算重圆,裂痕却是永远弥补不了的。”
意识到语气有些严厉了,德叔稍稍缓和一些:“你想过没有,小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对你好了,你能受得了这种落差吗?你们之间很有可能陷入之前那样畸形的关系,而不平等的付出只会导致一个后果。”
霍泠:“本来就有一个会喜欢得多一点,以前是她喜欢我多一点,现在我喜欢她多一点,这很公平。”
德叔摇摇头:“你现在说得这般肯定,但是以后的事情谁能保证。”
他沧桑的声线平缓,眼神中别有深意:“得到过再失去,远比从来就不曾有过痛苦。小白比你拎得清,比你干脆,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放手对她来说是收回给出的东西,但你不是,你被喜欢过,她给过你十分,但现在只愿意给你一分,两分,你会对比,会怀疑,会不甘心,你现在那点感情,能经得起这样消耗吗?”
夜风起,吹动房檐下的竹风铃,清脆的碰撞声也一声声敲击在心上,而屋内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霍泠浓密的黑睫垂着,光打下来,落在眼下连成一片阴影,静默如一尊石像,德叔安然不动,自顾自地欣赏着白落安送来的棋子。
年轻人的事情就该年轻人自己想通。
“德叔。”
很久很久之后,霍泠动了,睫毛上停着的黑色蝴蝶振翅而飞,他的眼睛干净澄澈,像蕴着一汪泉水,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想挽回,不是因为想她回来继续对我好。”霍泠语速放得很慢,在洞察一切的老人面前慢慢打开自己的内心,“您不知道吧,小白长了颗虎牙,但是她这几年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所以都没有人知道……”
闭上眼,霍泠眼前出现了那个画面,轻而又轻的声音里满是悔意:“我有过很多次机会了解她,可是我愚蠢,自大,把人逼走了才知道后悔。我想把我有的都给她,我只是想看她多笑笑……”
德叔放下手中的青瓷棋奁,偏头看向霍泠,他淡笑一声:“你有的又有什么稀奇?这宁城里最不缺世家才俊,虽然你是其中拔尖的那个,但你给得起的东西,其他人未必就不能给了。我知道陈家那小子就喜欢小白,你能给的,他也能。”
“德叔,我没有想过小白一定非我不可,我也没觉得自己有的多了不起。”霍泠的声音不稳:“闻时很好,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我希望是我。”
德叔眼中这才有了真正的笑意,霍泠知道德叔在敲打自己,只要能解惑,别说敲打,德叔真动手打自己两下霍泠也甘心受着。
引导过他的人不多,数来数去世界上也只有两个人。他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还是惯性向眼前的人求助。
“你们有五年,这五年里你不会一点收获都没有,怎么打动她,她在乎的是什么,我不说,你也该懂。”德叔眯了眯眼,夜渐渐深了,他的嗓音显出几分疲乏,“我刚说小白是拎得清的人,你要知道拎得清的人,都心狠。”
霍泠一愣。
德叔叹了口气:“不是对你,是对自己狠。”
送人的司机刚好回来,德叔挥挥手道:“自己回去琢磨吧,她不信,就用她会信的方式,三十六计,多的是方法,你用心想,总能想到好使的。”
“天晚了,回去歇着吧。”“小吴,送送阿泠。”
“好的先生。”
霍泠站起身,向德叔鞠了一躬:“您好好休息,改天小白和我再过来看您。”
德叔点点头,佣人过来扶着他进卧室休息。
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黑色稠得像墨,院里的灯只能照亮方寸之间,再远一点的距离仍是一团迷雾,但霍泠觉得这点光亮足够了。
司机在前方带路,霍泠沉默地走在他身后。
来的时候白落安顺手捡了车上的一片银杏叶,此时正静静躺在霍泠大衣外套的口袋里,像把白日黯淡的一道日光捡来揣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