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一箭穿过火海,奔向望楼。
路鼓之声戛然而止。
朝鸣寻回头,不由大怔,那鼓人被一箭穿心,瞬时倒地而亡,鼓槌滑出了手心。
凭路鼓声指引的朝光,一下失了方向,只觉周遭炽热难耐,还有噼里啪啦的火烧木头的声音,焦烟味也愈来愈浓。
马儿不安地踱着步,进退失据。
如洪流般毫无滞势的大火,瞬间吞噬了城南一角,火光灼天,浓烟弥漫,呛得城卫们摸不着北。
人们抱头乱窜,大多是些体弱多病的老幼伤残,哀嚎声凄苦连连。
那个纵火的人,准确来说,应是块人形的黑炭,由里到外彻彻底底的一块黑炭,只不过此时还冒着火光,成了一块红火炭,疾行时周身冒出焰火,俨然一火人。
他见着周遭都是自己的杰作,不由得裂开红光火烫的大嘴,哈哈大笑起来,一笑又冒出了火星来。
拾泽受不了这般猖狂的挑衅,旋身扬起一道疾风,席卷而过,火炭人被风摔出了几块黑炭火星,火势却愈加猛烈起来。
他顾不上多想,翅膀抖出的羽毛化作的风刀,刀刀剐向火炭人。
火炭人身上的黑炭不断掉落,可却一边哀嚎一边狞笑,癫狂不已,且只要在火海中兜一圈,出来又是完整的了。
“你这个怪物,我要为朝光他们报仇!”
拾泽咬牙切齿,他一早就认出来,这个火炭人就是当日已经死透了的火行者,如今竟然化了煞回来,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奈何火海成了它重生的恶源。
火炭人掌心托起了几团滚烫的火球,咧嘴又冒出了个火球,几个火球纷纷向拾泽抛去。
拾泽轻巧地躲开了,不曾想,那些被他躲开的火球,竟然砸向了一间间完好的民屋,一瞬又起了大火。
拾泽怒火中烧,猛然掀起一股狂风,浩浩荡荡向火炭人掀去,狂风似浪,果然将火炭人推出了几里地,但不知借助何力,他又被推送了回来。
“风行者?!”拾泽感受到了那股子亲近的热浪,殊不知在他那对翅膀助推之下,现场反倒形成了几丈高的火浪,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不要!!”拾泽大喊,一个纵身跃下,想阻止蔓延的火势,却已然来不及,从火光中脱身出来,他的翅膀都沾上了火焰。
火!他目之所及都是火!
连此刻他眼里都在烧着熊熊火焰,这座繁华之城,在他脚下,在他煽风之下,化成了一片火海。
恍惚中,有孩童的哭喊声,穿透火光传入了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拾泽瞪大了双目,竭力地搜寻着。
一老妇人在火堆中跌跌撞撞,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就在这时,孩童的哭喊声再次传来,他一瞬锁定了目标,就在那片火海之中。
拾泽奋不顾身,俯冲而下,抱起那跌倒在地哭爹喊娘的孩童,飞出了困境。
安然落地,拾泽定眼一看才知怀里的是个女童。
那铜铃般的水汪大眼下挂着两条灰色泪痕,女童抽泣地盯着拾泽,眼底的惶遽还未退去,显然是被吓坏了。
“好了,没事了……”拾泽俯身将她放下那瞬,一双手猛力将他推开,从他手中抢过女童,是那老妇人!
她惊慌地连连后退,紧紧护住女童,看拾泽的眼神,仿若是看个恶魔。
“你这个怪物!别碰她!!”
她双目赤红,似乎想以吼声来释放自己的恐惧。
拾泽才愣了下,随即身后便出现了零零星星的人,他扫视了一圈,那些人就都惊慌失措地后退,嘴里却不断地指骂痛斥,又怕又恨。
“就是他放的火!就是他!”
拾泽心头一怔,随即摇头否认道:“不是,不是我,我不是!”
“我看到了,就是你放的火!”
“就是你,你这个怪物,你要把我们都害死!”
拾泽茫然地后退,不可置否,适才那火势便是借了他的风力才嚣张起来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他后退了,也承认了是自己放的火,这些人就都壮了胆气,似有往前痛骂的趋势,仿若豁出去了般。
“听到了吗?他承认了,这个怪物烧了我们的家,不要让他走了!”
“是你害了大家,害得我们无家可归!我们要跟你拼了!”
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抓着他的心,一顿胡扯。
“我不是怪物,你们胡说!我不是!!”
拾泽咬唇,试图反驳,一截燃着火的木棍被甩了过来,直接砸到他背上。
拾泽一错步,刚想回身,一块小石头却砸中了他额头,他一细看才知是方才那个女童。
就在他怔愣间,大伙儿纷纷拾地上残瓦碎片使劲砸他,貌似他不还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身上似被捣杵,心头也好似被马车吱吱地辗过。
拾泽一气之下,片片飞羽化作了利器,正要飞出,却听到一句——
“还说不是怪物?人怎么会长翅膀?”
拾泽惊地一瞬收回了飞羽,还将翅膀隐去了。
“大家不要怕!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把这个怪物赶跑的!”
那些人捡起地上带火的木头,一个劲地往他身上甩去,不管能不能砸中,似乎只要泄了愤就好。
拾泽闻到了恶心的焦味,浓浓的焦味,在他身上,在他心里。
他茫然地摇头躲避,抬眸就是火光,还有那些可怕的嘴脸,心里却不断重复着:
“还说不是怪物?人怎么会长翅膀?”
“我看到了,就是你放的火!”
……
“我不是!我不是!!你们胡说!不是这样的!”
拾泽惶惑地嚷着,腥红的血自他头上流下,眼前的一切让他心慌缭乱,自己却沉浸在“怪物”与“纵火”中惶惶不能自拔。
不知从何时起,一只透明的大手就将那些人砸来的东西拦截在了掌心。
大伙儿惊骇不已,大喊着“鬼怪”二字,便逃窜开去了,即使拖着行动不便的身躯,也如有神助般,急急忙忙地跑开。
“我不是鬼怪!!!”拾泽飞奔离去,眼角飞落的泪滴,在火光中瞬间消散了。
“阿泽?!”青光追来,若悯不见拾泽踪迹,心间疑惑不解,“这些人怎么能看到阿泽?”
这其中定有蹊跷!
但在火光中的她很快香汗遍身,连救了几个逃难的城民后,便急忙寻拾泽而去。
就在这时,路鼓突然响起,一匹白马从火海中冲出,旋即带出一道箭光,箭光晃眼追上了火炭人!
那个还在城中肆虐的火行者,借着躲于暗处的风行者之力,肆无忌惮地纵火,巡司们虽听懂了路鼓所传之讯,苦于被煞气纠缠,无法脱身灭火。
城卫们蒙巾掩着口鼻,七手八脚接水灭火,但毕竟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庆生终于找到了散落的城民,欲护着他们离开,却发现怎么绕都绕不出,似乎被包围在火海中了。
以庆明为首的训蛮人,封了城北门的结界,却被紧追而来的煞气围困住。
云追月则被水行者牵制着,他试图将水行者引至火海处,想借水之力来灭大火,可水行者早觉察出他的意图,就算是到了城南处,他也决计不会使出引水之力。
“这么耗下去,恐怕愈来愈糟糕。如此庞大数量的阴灵煞气,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过来!”云追月暗想,只好剑走偏锋,速战速决。
此时,崩云箭划过的箭气提醒了他,他回眼一看,终于见那白马之上的朝光,心中似乎有了定数,剑指聚光,将卧云剑唤出,渡上灵息,剑锋凌厉,一抹追光在后,直向水行者刺去,水行者避之不及,匆忙间起了水墙结界。
几支崩云箭联合追着火行者跑,直把他逼向水行者附近。
“来这里干什么?!滚!”
水行者心里一敛,一个烦躁的眼神抛过来,暗叹不妙,难不成自己要化主动为被动了?
卧云剑冷厉穿行,已在他周身定了位,即将其困在方寸之地,周遭都是卧云剑气,若要强行破阵,须得将自身灵力充分释出,否则也只能坐以待毙了。
云追月挥刃即出,剑锋陡转,直取水行者脖颈,眼见的即将一剑穿喉,水行者紧急行水令,一条巨大的透明水龙脱身法诀,杀气腾腾扑来。
与此同时,路鼓击得猛,朝光会意,将仅剩的一支箭射出。
云追月忽地闪身躲开,那条水龙便直接将奔来的火行者吞没了,崩云箭旋即穿来,也将水龙穿散了。
云追月随即挥剑作法,将摔下来的水龙化作一场雨落下,再找水行者时,他却乘着一股风逃了。
望楼之上的朝鸣寻昂首挺胸,击鼓指引,双手被震得发麻。
末了,他一口鲜血吐出,胸膛处赫然插着一支箭,从后背穿来的。
他只瞥了一眼,仍咬牙坚挺着,待把完整的讯息传送出去,鼓槌便一瞬落了地。
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回身凝目远眺,城南楼上站着的那位,引弓拉弦的,正是天晋东城宣策年!
可城楼之上,何止站着他一人,想必攻城的人都到了,整整齐齐地漠然看着淹没在火海中的鹿无城。
宣策年再挽弓,娄殊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手中的清霜刀握得紧紧的。
咻——
一箭穿来,骏马长嘶,直接跪了地。
朝光从马背上翻身摔下,云追月疾然上前,却被乱窜的箭硬生生隔开了。
说是乱窜,却如有人召,对付的正是云追月。
而朝光也被一团团煞气围住,云追月紧急掷出卧云剑,卧云剑护朝光周遭,不让邪祟煞气靠近。
咻——
又是一箭射出,直取朝光后背,一道身影倏忽冲到朝光前边,硬挡下了一箭。
“阿哥!”朝夕急急喊了一声,便应声倒了下来。
“妹妹?!”朝光如五雷轰顶,惊骇住了,却失了方向,“妹妹?朝夕!!”他口中疾呼不断,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朝光似乎只听到了那些鬼哭狼嚎,恍惚是在啃咬着什么,他不敢想,也宁愿是自己听错了,他迅速咬破手指,在掌心画下一道退煞符,一边挥退煞气,一边大吼:“你们别靠近她!!”
“朝夕?!”
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庆生?庆生!”朝光试图靠近,却总是被煞气邪祟抢先了一步。
庆生惊慌地抱起倒地的朝夕,一支箭插在她胸膛上,箭头穿过后背寸余,鲜血汩汩流出。
“庆生?朝夕怎么样了?!”朝光止不住地问。
“阿哥……”朝夕孱弱的声音被冲淡了。
庆生满手是血,抱着她亦失措颤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朝光心底凉透了,抿着干裂的唇:“朝夕……”
那一团团煞气拢了过来,朝夕缓缓抬起手,可惜掌心符被血染到了,发挥不了作用,朝夕已无力支撑,手摊了下来,惨白的脸颓然埋进庆生怀里。
“朝夕——”庆生这才喊出了声,潸然泪下。
朝光一瞬摊倒在地,他伸出颤抖的手向前摸索而去,地面湿漉漉的,似水也似血。
天光暗淡,周遭黯然煞意,鹿无城的火势渐小,那些邪祟却屡杀不绝,尤其是噬魂鬼,争先恐后地向朝夕扑腾而来。
朝光惨白的拳头在发颤,浑身都在发抖,抓过卧云剑,却茫无目的地乱劈乱砍。
邪祟涌了过来,庆生紧紧抱着朝夕,无助地紧闭上眼。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不曾想,被庆明的腰牌挡下了猛袭的戾气。
“阿哥!”庆生惊呼,庆明回身瞥了他一眼,喝道:“快起来!待在这里等死吗?!”
城南望楼上的箭亟待射出,就被娄殊重一只手抓住了箭头。
“大师兄!”小师弟别离径的弓刚拉满,不解地望着一脸黑气的娄殊重,“我们好歹也是跟人家联手,就这么站着,不出力可以吗?”
娄殊重狠狠瞪了他一眼,将箭夺了过去,折成了两段。
其余师弟都傻眼了,大师兄这举动实在让人费解。
他冷声提醒道:“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其余的话也不解释,只是定定凝视着那个同样和他断了一臂的人,在邪祟围攻中,奋力厮杀着。
别离径明白过来,咬了咬唇垂下了头,似有几分愧色。
“既然参与今日一役,你们星辰宫还想置身事外么?”这一冷嘲自宣策年口中说出,实在不足为奇,毕竟今日他之举动也让人匪夷所思。
娄殊重也不理会他,宣策年哼笑一声,道:“看看这望楼上的人有几个是清白的?隔岸观火,为虎傅翼,传出去还能堂堂正正站着的,怕是没谁了。”
他阴阳怪气地直戳人心,娄殊重不想与他站一起,哼了一声,自觉走开了。
远处御剑而来的,是无念生一伙人,宣策年凝目而视,恨道:“何处的热闹都来凑?!”
语罢,他灵气悄然聚拢,拉弓对准了领头的应苏葛。
一条红绫疾行而来,迅速穿过烟火。
嘶——
庆生猛然一回头,红绫竟然从庆明的后背穿过胸膛破出!
庆明一口鲜血吐出,在庆生面前跪倒,瞪着双目直勾勾地注视着庆生,仿佛这一眼就定格了永生。
“阿哥?!!”庆生心头猛地一震,血丝布满了他双目,他怔忡地盯着这个嘴硬心软的兄长,那胸膛的热血滚烫,浓烈得似乎要灼伤庆生的眼了。
红绫并不就此罢手,从庆明胸膛抽出之后,又直向庆生而去,那一刻却被庆明死死地拽着。
“快走……”庆明牙缝间挤出一声,双眼直瞪着庆生。
庆生如灌了铅的身体,一动不动,眼泪却不停地流下来。
“快走……”庆明再道,用力地瞪大双眼。
红绫挣脱开束缚,幻化成人,才刚现形,纤喉便被一手大力扼住了。
一股长风卷来,百鸟齐聚,哗啦啦地绕着全城飞过一圈。
寒光一现,邪祟尽散,四座望楼顶上的引灵帛也全部脱落了下来。
三涂从红绸娘脖颈划过,她发出一声惨叫,飘退开了几丈,寒光紧追直去,红绸娘却被隐久接了个正着。
“你必死无疑!”一个声音从半空抛下,寒鸦、蝙蝠齐聚而来,簇拥着一人缓缓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