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传来一阵轻灵脆响。
从另一道口中,滚出了一个大绣球,估摸着一个怀抱都抱不全,绣球上结着五个大铃铛,晃动到他跟前。
一声威吓,如雷滚动,一头猛兽直刺冲出,长长的鬃毛在光照下,金灿夺目,它一把扑住那个绣球,压在利爪之下,双目炯炯地盯着山河,神态有些傲然。
“……狮子滚绣球?!”
山河紧急后躲,这头顶着对旋角的金毛狮,一丈来高,威武的同时还透着几分秀美,但与那适才粗鲁的动作有些格格不入。
此番看来,它霸道地将绣球把在利爪下,竟有几分憨态可掬。
“金毛憨狮……”山河想笑却觉得有些不尊重这头狮子,于是抿了抿嘴,将笑意憋了回去。
见山河不为所动,金毛狮尝试着滚动绣球,但双目依旧盯着他看,甩了甩云纹尾巴,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神态。
这时,场中悬挂的卷轴忽展开落下,上写着:手持绣球一炷香,即可出场。
顿时人声鼎沸,看样子是亟待有好戏上场了。
这是规则?山河皱着眉头,看看卷轴再看看金毛憨狮,摇了摇头道:“我不,凭什么?”
他打定主意不同这头狮子有任何交集,互不干涉最好了。
卷轴收了回去,他一骨碌坐下,盘着腿打算就和金毛憨狮干瞪到底。
“咦??!”在场之人无不发出惊咦之声,这般神态自若的斗兽人还是第一次见,是打算就地投降了么?
“这人真没劲啊。”
“那小子,不应战吗?”
“估计是怕了,怕了!哈哈哈!”
“没见过这么胆小的啊。”
……
“聒噪。”山河嫌弃地掏了掏耳朵,打了个哈欠。
这些人总喜欢用他人的不幸来刺激自己麻木的心,本就无可救药,为何还要满足这般无理无聊的要求?为虎作伥么?
也对,他人生死与己无关,若能从中寻得一丝乐趣,也不介意当个看客,抑或掺和一脚,如此,总比索然无味的生活更有意思些。
山河无奈地支着头,双目微阖,透出些光瞄着这头憨狮百无聊赖地踱着步,估摸着它碰见个这么不思进取的人,也没辙。
一个时辰过了,看客们早就不耐烦了,纷纷罢座离席,一片怨声载道。
说来也怪,他这么个大活人在此,那狮子竟也不对他如何,是被人驯怕了?可兽性仍在,又岂有放着猎物不吃的道理?
狮子自顾自滚绣球也累了,它伸了个懒腰,伏了下来,以绣球作枕,从容地睡下。
“花了钱让我们来看他们睡觉吗?”
“这怎么回事?这是哪出戏?”
“喂!快起来!快起来!!”
场中一阵哗然,竟有扔萝卜青菜的,只可惜都被结界挡住了,这些东西根本扔不下来,只能让人发泄一通罢了。
咕噜噜,来了,这般不争气的肚子又响了。
想当年自己也是偶得机会,结了个道缘,半路出家却活似个半仙,其他欲念皆绝,就是没绝食欲,很少进行过辟谷。
且就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山河而言,祖上基业庞大,席丰履厚也够他挥霍个几百年,只不过后面突遭变故致使家财散尽,但他从未亏待过自己,吃的讲究,至少吃饱是没问题,就没试过这般饿肚子。
他微启眼,看这头憨狮睡得也沉,目光就移到了那个绣球上了。
琢磨片晌,他轻悄悄地从功德囊中摸出了俩铜钱,一枚弹到绣球上,一枚弹到远处的铁墙上,他斜睨了一眼金毛狮,见它似在酣睡,便掐了一道诀,一条红线连接俩铜钱,如有吸力,几丈远就感应起来,那绣球也就微微挪移开来。
“看看看!绣球动了,动了!!”人群中呼声一起,场中又开始躁动了。
山河朝人群扫过一眼,无奈地扶了扶额,这群人看热闹真不嫌事大。
好罢,金毛狮悠悠醒转,才一抬头,那颗绣球便飞了出去,它凝目昂首,四肢紧绷,忽地一跃而起,迅如闪电,堪堪撞上了铁墙,将铁墙撞出了个窟窿。
截住了绣球,金毛狮猛地一回头,似乎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眯着眼朝山河而来。
山河摇头摊手,表示与他无关。
“上啊,别怂别怂!”
“就是他,就是他,快上!”
这样的场子,从不缺叫嚣的,简直就是杀戮的帮凶。
奈何饥饿已经占据了大部分气力,山河不想再耗下去了,一个跃步跳上了高台,转身掷出铜钱两枚,贴在金毛狮的两只角上,他迅速结了个印。
这头金毛憨狮突然暴跳如雷,咆哮着向山河狂奔来,绣球也不顾了,一蹦飞跃上台。
山河一个电掣闪身抱起绣球,闪得远远的。
人群爆发一阵欢呼,看了半天这斗兽人果然还是出手了。
听到铃铛声响,金毛狮高声吼叫,双目狠狠盯着山河,紧追着他不放。
山河反手一枚铜钱贴背上,和绣球上的铜钱相合,将整个绣球就背在背上了。如此一来,他空出的手便能自如地结印。
呼出一段咒,金毛狮的两只角正竭力内合,惹得它一阵头痛欲裂,金毛狮大吼一声原地打滚,看得场中人一阵揪心。
山河跃上高台,将绣球抱在怀中,看着这头看似凶猛、强悍的金毛狮如此哀嚎打滚,忽有些不忍,他摸了摸肚子,再忍忍,一炷香很快的。
一把收回了狮子角上的铜钱,山河道:“你趴在那不许动了,再动就让你再痛一遍。”
那金毛狮只顾趴在地上呼呼喘着气。
“这个绣球是你的,我只是借过来玩一下,稍候会还你的,若是你想跟我一起玩,待我填饱肚子了再同你好好耍耍。”
金毛狮如泄气的皮囊,巨大的身躯贴着地,目不转睛地瞪着高台看,只要山河的手一动,它便颤动一下,如惊弓之鸟。
山河乏了,抱着绣球也不动了,一炷香静悄悄过了。
轰隆隆铁门打开,山河忽地跳起,将绣球抛给了金毛狮,道:“谢谢配合,告辞了。”
金毛狮一下蹦起抱住绣球,喷出重重一声鼻息,有些懈气地走进幽暗的大门。
“我完成任务了,快放我出去。”山河大喊一声。
“如此便想出去?”清清冷冷一声回应,凉到骨子里去。
场中的人倏忽起了一阵鸡皮,纷纷道:
“是、是摸脸鬼?!”
“千万别被它摸到脸!”
“赶紧逃啊!”
“摸脸鬼?!”山河歪着头看向那个幽暗的大门,一道阴风忽地窜到他面前,脑际灵光一现,他立马闪身后躲开去。
一个白面鬼头顶着高帽轻飘飘落于眼前。
“你就是摸脸鬼?爱摸人的脸?摸完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山河瞅着它那瘦如纸片的身形,若不是宽衣大袍,便显得头重脚轻了。
“你站着别动,让我摸摸看不就知道了。”它笑得阴恻恻的。
“别听它的,被它摸到,脸就没了!!”
“该死!”摸脸鬼往人群中剜了一眼。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喜欢收藏人脸,将人的脸装进木桶,然后用石灰掩盖住,制成面具的那只鬼吗?”山河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要那么多张脸做什么?哦,因为你本身无脸见人,所以非得用别人的脸,但因技术不过关,每一张脸最多撑不过一个时辰就得换另一张。嗯~我猜你没带人脸上来吧,也就是说,你不能在场上待足一个时辰咯。”
摸脸鬼自尊心有些受挫,但依然强扬着那张高傲的脸,即使毫无血色。
“呵呵~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的下一张脸就在这里。”摸脸鬼话一说完,化作一股风隐了踪迹。
山河眼神一敛,立指在唇前,旋即念上一段呼风咒,两股风在空中交织。
“这回的规则又是什么?”山河瞟向那卷轴,卷轴未开,他心有疑惑,却也不顾许多了,总之,兵来将挡,对付这区区的摸脸鬼应不在话下。
山河周遭都被风隔开,摸脸鬼近不了他身,只好现了形,却将手伸得长长,直向他抓去。
那两只惨白的手似乎透着寒气,尚未近前,就已冷森逼人。
山河偏过了脸,抓住了那双手腕,岂料摸脸鬼忽地将身体回缩,两张脸骤然近在咫尺。
它的手软若皮泥,无限延长,很快又绕了上来,将他全身缠绕住,双手直取他脸庞。
山河微惊,原来摸脸鬼是这般死缠烂打的。
众人屏息凝气,替山河捏了一把汗,都大气不敢出。
只见他飞速念了段咒,口中忽地吐出一枚铜钱,直接划破了它的脸,惹得它一阵惊叫,紧急缩回了手,用袖子遮挡住了脸。
那张脸在他面前碎裂开来了,只有个光溜溜的面,五官什么的都不见了。
“哈哈哈哈!这回真的没脸见人了,哈哈哈哈!”众人呼出一声,狂笑不已。
山河却笑不出来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摸脸鬼以袖遮脸,赧然地狂逃了回去。
大抵“丢脸”这件事,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何况众目睽睽,还被人当作了笑柄。
他突然能理解摸脸鬼的行为了,但给自己“长脸”的同时,害别人“丢脸”,是不被允许的。
大门已被关上了,门缝中却飘进来了几个纸片人。
这时,场中忽爆出一声:“倾城将军斩副将了,快来看啊!”
“将军斩副将?!”山河怔住了。
这一声掩盖住了所有的躁动,众人先是一愣,旋即退场,毕竟将军斩副将是闻所未闻的,对比斗兽场,他们更好奇倾城将军那头发生了何事。
“快放我出去!”山河大喊道,场中空荡荡的无人应答,几个纸片人围了上来,发出嘤嘤的怪叫声。
山河指尖抵着一团火,道:“别逼我出手。”
纸片人一看是火,慌不择路,四处逃窜开去。
夜幕降临,凉风浸浸,斗兽场阒无人声。
山河靠柱呆坐,不明自己来此做甚么。
忽见一人手持一柄长枪晃悠悠地走来。
那不正是倾城将军么?
山河极目望去,只见他将红色披风一甩,挂在了高柱上,忽地在场中挥舞起了长|枪。
铠甲披身,在夜色中闪着冷光,欣长矫健的身形,跃起腾挪,实在轻灵。
枪缨抖动,飘逸纵横,长枪横扫,频频在地上擦出火花来,如此猛崩硬扎又刚柔兼施的霸气招式,借着酒劲,更加无敌。
真不愧是倾城将军!山河禁不住感叹。
“来啊!”倾城将军忽地大喊一声,“谁能在我心口刺上一刀,我便放它自由!”
他霍然将枪头折断甩出,枪头飞出几丈远,斜插在地上,晃动着寒光。
山河一怔,倏然转脸看向那阴森的大门,里头传出一声声尖叫,整个斗兽场微微颤动着,貌似有一窝蜂的妖孽邪祟即将涌出。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讲这样的话!
山河眉头拧紧,眼见着黑漆漆一片挤过来,他纵身一跃,捻诀撑起了一道结界,外加一道呼风咒,挡住了群起的妖孽。
落到倾城将军身旁,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山河一闻便知这是将地有名的烈酒,一位将军喝得酩酊大醉,这成何体统?
“你做什么?!”将军看结界突起,怒火中烧,丢掉了手中的枪杆,一把拽起山河的衣襟。
山河甩掉他的手,喝道:“你不要命了!?”
将军冷笑一声,道:“不要命?这些邪祟都是我捉回来的,它们能奈我何?”
“你关了它们多久,就有多少怨气,一只尚不能把你如何,一窝蜂一起上,你有几条命?”山河实话实说,毫不留情面。
他说得在理,将军也无力反驳,内心争斗却是激烈的,紧握着拳头,双眼直直盯着那晃光的枪尖。
山河沉默了阵,吐出几个字来:“你斩了副将?”
将军脸色忽变得严峻,冷道:“他们罪有应得!”
山河有些诧异,问道:“他们犯了军规?”
“军法无情,发兵前我再三警告,他们甚至在军前发誓,不会滥杀无辜,不会强夺豪取,甚至淫辱妇人……”他有些无法自持,怒恨交加,“军令如山,既然副将触犯军纪,那便定斩不赦!”
原来如此!
斩将以立军威,山河自然明白,他跑到斗兽场来自戕,想必也是自我惩罚,胆气虽可佳,但不可取。
“将军,事已至此,你还执意发兵么?我希望你可以认真考虑下和谈,”山河一脸严肃,“倾城军犯下的过,如何弥补?不仅是我,全城的人都希望将军能重新振作起来,将军是给将地带来福音的人。”
将军默然定视着他,似乎在山河眼中看到了大义凛然与胸怀苍生。他曾有过这些,只是在杀戮中磨没了。
有一条道可以让人走得更远更平稳,这是他之所求,所以铁骑踏高山,只为能一马平川,殊不知一念杀生,一念情起,曲径亦可通幽,当局者易迷罢了。
十日后,两人两马自玉关奔来,这位支秋将军从未觉得眼前崇山峻岭也可以是坦途,心间无比的舒坦。
他转眼看向山河,朗声道:“你说得对,心间若有丘壑,是看不到坦途的。”
山河笑道:“将军,我还有一事相求,望将军成全。”
“但说无妨。”
“那个斗兽场……”
“我知你意,但我有条件。”他忽勒紧缰绳,骏马立起,身姿矫健。
山河也停了下来,问道:“什么条件?”
“斗兽场中的妖孽邪性未除,我是不会轻易放回的,且多年以来,我军将士历练皆靠斗兽场,如今虽不作战,但仍需自强以防外敌,若你有良策,我便亲自关了斗兽场。”
山河寻思片晌,道:“将军可知物极必反,将军在尚可镇压这群邪祟,倘若将军不在了,一旦被它们冲出囚笼,又有谁能镇压得住?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望将军三思。”
将军若有所思,山河又道:“妖孽本性难除,一味镇压未必是上策,何不与它们结契,以求长久安定?”
将军眉眼当即舒展开来,笑道:“我军有精良铠甲与兵器,亦有良驹宝马与战车,独独缺了能谋善断的军师参谋,支秋有意……”
他自降了身份,以“支秋”本名自称。
他话未说完,山河立马拱手婉拒道:“还请将军高抬贵手,另觅高人,山某胸无大志,也自在惯了,实在……”
他认为自己已经够骄狂洒脱了,不曾想还有人更甚,这不是知己相见恨晚么?
将军哈哈大笑,策马回城。
“将军!”山河紧追而上。
两匹骏马很快消失在茫茫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