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唯一嫡亲外甥女,新安郡主薨。
她的丧礼盛大又隆重,犹如成亲的那一日。
望舒坐在自己的棺材板上,双手撑着,麻木的看着前来祭拜她的人真心或假意的落泪,她目送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她怎么就死了!”不知道是哪个祭拜她的少年,穿着一身纯白的丧服,瞪着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一张脸上净是被泪水洗刷得明暗交织,他拽住了最前方招待客人的少年,“宋鹤辞,我问你新安她怎么就死了!”
宋鹤辞没有防备,被他拽的往后踉跄了两步,但很快站稳了身子,他温和有礼的回答:“新安嫁于我时已经染了恶疾,是我对不起她,没有治好她的病。”
“你放屁!”那个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望舒便破口大骂,她飘着冲到了宋鹤辞的旁边。
“明明是你一刀捅死了我,你个道岸伟然的伪君子!”望舒觉得自己嗓子都喊哑了,可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想掐住宋鹤辞的脖子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却只是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是了,昨日清晨,她被宋鹤辞一刀捅死后,已经叫骂了一天,直至今晨祭拜仪式,才终于沉默的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
可听到有人为自己出头,她还是忍不住冲了出来。
望舒几个愣神间,宋鹤辞已经被一群少年群殴了,他挡住头,只躲避,奈何对面人数众多,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老老实实挨了一顿揍后,他开始反击,几个宋鹤辞的好友也加入了这场群架。
一群人见局势越发剑拔弩张,又上去劝架。
本是悲闷低沉的祭拜仪式,现在却闹的沸沸扬扬,不知道谁被推到了地上,也不知道谁被谁揍了一拳,局势彻底控制不住了。
里面还夹杂着:“这不是宋大人的错。”
“新安死了你也去给她陪葬。”
“别打了,新安郡主尸骨未寒……”
一片混乱中,有人踢翻了火盆,盆中的火迅猛的蔓延,像条火龙般扑向白色的帷帐,又点燃了谁的丧服,点燃了满目的白色。
局势混乱起来,有人哭喊着扑灭身上的火,有人大喊着走水了。
宋鹤辞猛的回头,冲进了停尸堂。
他大喊一声:“还都愣着干什么!”
然后几个刚打了架的少年用地上未燃着的布抽灭了棺材上的火,棺材肉眼可见的缺了一个角,黑漆漆的,像是个笑话。
只差一点,望舒就要挫骨扬灰了。
一场闹剧随着扑灭了火才结束,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而后沉默的离开了。
“宋大人,那些面首可是都灌好水银了?”穿着丧服的少年开口问宋鹤辞。
宋鹤辞微微作揖:“唐大人,郡主的后院除我以外的五个面首,都给她陪葬了。”
“想必她死后也不想与你同穴。”唐姓少年凑在他耳边说,“不过宋大人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而后对着望舒的棺椁作揖了三次,点了一炷香:“新安,下辈子见。”
他离开了。
只剩下那率先质问的少年,对着望舒的下人说:“门外停着的几十箱金银珠宝,都是给她陪葬的。”
不愧是全天下最富有的顾家少爷,带来陪葬品的排场比一般贵族的彩礼嫁妆还要大。
他呜咽着,伏在棺材边:“阿予阿予,你贯是不选择我的。”
这世间,称她为阿予的也只有眼前的他了,望舒不由得挺了身子,一颗死去的心在一声声的阿予中,死灰复燃。
子舆是宋鹤辞和面首外,唯一与她肌肤相亲的人,是她狠下心才断了关系的人。
一滴不存在的眼泪落了下来,俯身飘到少年身侧,她虚虚握住少年的小臂:“子舆,别哭。”
那少年一直哭至日落,才迫不得已踉跄着离开,离开前还说着,今日匆忙,明日我定带来最好的酒,与你共饮。
深秋的夜里,望舒这个感觉不到冷热的魂魄都裹紧了身上并不能碰到的衣服。
宋鹤辞跪在棺椁前守夜,他轰走了所有下人,偌大的停尸堂只剩了他。
他抚了抚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慢慢走向望舒的棺材,望舒嫌弃的往后退了几步,忽然他开口说话了:“这里的人都被下官轰走了,就这么个死人。”
望舒直起身子,四处寻找宋鹤辞在和谁说话,很快,一个穿着常服的中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望舒瞪大了双眼,这是右相许昌。
许昌来做什么?
“这新安郡主死了,你也终于抱得美人归了呀。”许昌拍了拍宋鹤辞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宋鹤辞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然后也由衷的笑了起来:“她已有身孕,下官准备过几日就迎她入门,这病秧子总算是死了。”
望舒还来不及悲痛,来不及骂宋鹤辞,就听到了更刺激的消息。
“那皇帝因为她的死正伤心着,她的两个皇表兄还有那群狐朋狗友今日与下官大吵一架,此时也是冲昏了头脑,那执掌兵权的临王还在塞外未归,当下正是好时机,那么下官就预祝大人成为九五之尊了。”宋鹤辞向着许昌作揖,尔后视线望向了望舒坐着的地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是对着她的尸体嘲讽般。
造反?
望舒打了个寒战,原来他对自己全是利用,自从父亲死后,他接近她的每一刻都是在利用她,这盘棋下得好大,娶了自己使右相一派得到皇帝舅舅的信任,再利用自己的死暂时麻痹了他们,自己竟是被利用的彻底。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
许昌很快就离开了。
宋鹤辞慢慢踱步到棺椁前:“让你死个明白可好?”
他当然得不到回答,自说自话道:“岳父大人蠢得要死,被人算计致死,与他相依为命的你也蠢得要死,若不是我下了毒,你又怎么会病得这样重?
若不是为了利用你,谁会和你这样的女人成亲,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到了我这里却要与一群男人争宠讨好你,明明和他们断了三年的联系,这群男人还是对你念念不忘,他这样不顾我的颜面,叫你阿予是当我死了吗?
不过,等右相登基,我要一个一个弄死他们,若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被指指点点,这郡马谁想当啊,哈,你可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死了,唐喻染还特意叮嘱我给你陪葬几个男人,真是便宜你了。”
他笑的那样灿烂,那样张扬,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望舒心上割刀子,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对着宋鹤辞破口大骂,目眦欲裂,恨不得现在就活过来杀了他,她甚至感觉嗓子梗了一口血,腥甜的血味蔓延了鼻腔。
宋鹤辞还在笑,他们两人对视,望舒崩溃的大哭起来,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如果有来世,宋鹤辞,我一定亲手弄死你,剜开你这颗黑色的心,再将你千刀万剐。
……
望舒飘飘悠悠的,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薄纱,坐在自己的墓碑上,麻木的看着地面,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几日,只有她一个孤魂飘在墓地里,她那日气得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已经有了墓碑。
她不能离开自己的尸体太远,只好飘着坐在墓碑上发呆。
有人来祭拜她。
她听到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那人高高瘦瘦的,冷着一张脸走向她,剑眉星眸,鼻子高挺,颚骨明显,嘴唇微薄,此时紧紧的闭着,不怒自威,就是望舒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他是谁?怎么这么眼熟?望舒不知不觉的坐正了身子,双手按着墓碑,一双腿紧紧贴着墓碑,
仰头望着面前的男人。
“我是姜淮。”他好像知道望舒在疑惑什么般。
临王姜淮?望舒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口水,这人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他十余岁就去了塞外,今日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他们好像不熟吧。
还没等望舒想明白,姜淮倾身,薄薄的嘴唇正好贴在了望舒的额头上。
……望舒明明什么也感觉不到,可她依然僵在了原地不敢动。
很快姜淮就站直了身子,望舒忽然激动起来,她大声的问:“姜淮你是不是能看到我?”
可姜淮转身离开了,像是看不见她一般,可望舒认定了他看见了她,她拼命的喊着姜淮的名字,可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望舒飘向他的方向,却忽然被强大的吸力吸了回去,很快就丧失了意识。
*
望舒从梦中惊醒,她一睁眼是熟悉的床幔,翻身坐起来,是她的闺房!
她翻身下床,趴到铜镜前,镜子里的她不是那样的骨瘦如柴,只是有些消瘦。她抬起双手摸着自己的脸,很快笑着哭了起来,这是回来了?
“清竹!”她推开木门,“现在是什么年?”
清竹正在打扫庭院,她回答:“德昭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二十六年?”她忽然沉默了,父亲死于二十五年九月初,她这重生的意义在哪啊。
望舒打起精神来,活着也好,父亲死有蹊跷,自己死的窝囊,皇帝舅舅命悬一线,大仇未报,怎又能消沉呢?
宋鹤辞三个大字被她重重的写在纸上,又画上了个大大的叉。
她用半日理清了思路。
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向皇帝舅舅报平安,父亲死的这八个月里,她关门拒客,以守孝做托辞,这些说辞骗骗别人还行,有些人知道,她在等死。
前世也是一样,她早就想过一死了之,可父亲留给她的信里,字字句句都要她活着和忠君。
那也不难,她放任自己消沉,如果是消极死亡,父亲九泉之下也不会怪她,可她不能接受被宋鹤辞杀死这件事,想起这个烂人,她恨的把纸攒成一团。
几年不见,皇宫一如既往,她记得自己在哪棵树和表兄们偷过鸟蛋,记得自己在哪块石头下藏了表姐的耳饰,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记忆犹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国姓为祝,祝归正是望舒的亲舅父。
上一代夺嫡之争中,活下来的除了祝归,只有与他一母的妹妹和一个不参与这些事的闲散弟弟。
他端坐在御书房里批奏折。
“臣新安,叩见皇上。”望舒跪拜上首的皇帝,不愧是上一代的赢家,他只坐在那里便不怒自威,几个月没见,祝归眼里带了些慈爱。
“平身,赐座。”
身边伺候的太监搬了凳子放在望舒身后,望舒眼里带了些笑:“义嘉公公好久不见。”
义嘉的身子矮望舒一头:“郡主殿下折煞老奴了。”
“皇上,臣此次前来,是为了江南的那些铺子。”望舒开口说,“父亲去世这几个月,生意无人打理,臣想亲自前往灵夏一趟,家里旁系的伯伯不安分,怕是要对家里的生意下手。”
祝归放下笔,似乎也不意外望舒来见他的原因:“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皇上教训的是。”望舒站起来倾着身子作揖,“还请皇上准许臣离京几月。”
祝陈王朝自先祖时,便立下了这个规矩:京中重臣离京时日过长,需得皇帝的批准。
他们不但不觉得是皇帝的掌控,使他们失去了自由,还以出京需要得到批准而骄傲,成为炫耀的资本。
祝归叮嘱:“路上多加小心,多带些侍卫。”
义嘉亲自送望舒离开御书房:“郡主及笄的大日子都未操办,皇上与皇后娘娘可是急坏了,等郡主忙完,去见见皇后娘娘吧,她没少为您担心。”
“是,这些日子我才想通,麻烦公公和皇后娘娘报个平安,就说新安忙完了这些事就来看望她。”望舒叹气,前世十月份与宋鹤辞定亲,见了舅母一面,只后再未见过她,想来她也急坏了。
义嘉目送望舒离开,他忽然想起,西域那边进贡来几只猛兽,他们到了皇宫却萎靡不振,太医说,水土不服,过些日子习惯了就会好。想必过了这些个日子,那些个猛兽又生龙活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