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兔毛编织的毯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搔着我的下眼睑,这感觉真不好受有如几只小虫子正扒着你的眼睫毛。可我忍了。
把头再往毯子里埋一点,我的耳朵刚刚好能贴上收音机的放音孔。
吉他的悠扬从小孔里缓缓流出,在低分贝小音量的加成下,它变得没有那么浪漫反倒神秘起来。
平常我不这样。
平常,收音机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天线被扯得高高的,音量大的我在厨房洗碗都能清楚听到。
『俄亥俄州的某某因爱生恨残忍屠杀害了邻居某某某。』
当播放到作案细节的时候,我就算双手沾满泡沫,也要跑来客厅,只是为了听一下那个杀人的某某用的是枪还是刀,以及他最后在法官面前忏悔时,都说了些什么。
原因很不喜欢我这样,她甚至不喜欢那台收音机。好几次放学回来,我都在后院的垃圾桶里把收音机救了出来。
晚上八点,是调频34台的《犯罪现场》。而现在是某个星期四,晚上十点零三分,我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
悠扬的吉他声结束,一个声音低的就像在喉头里装着麦克风的主持人说了一句『晚上好。』
我紧了紧毛毯,全神贯注像是准备接受小考。
『夜晚,是寂寞的翅膀,是邂逅的天地,能让爱情的生根发芽。今晚的故事来自俄亥俄州的匿名某某,关于我爱上小姨子的故事 。』
我聚精会神的听着主持人讲述一个我现在不理解,将来可能更不理解的离奇爱情故事。
它和八点档的《犯罪现场》比起来竟然有一种不相上下的惊心动魄。
但我想听的不是主人公守在小姨子公寓附近,制造机遇,大胆,浪漫,处心积虑。
我想听的是,当小姨子亲近他,和他距离不到几厘米,他们两人在天台面对茫茫夜色以及满天繁星时,他做了什么,他又在想什么?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然而那一段居然被主持人当做无聊篇幅一笔带过,而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满篇幅的竟是什么昏天黑地,干柴烈火,难舍难分等大场面词汇。
简直无聊透顶,要知道这样的口头形容在《犯罪现场》里,一般都是凶手的作案动机。
比如,某某看到妻子和弟弟昏天黑地厮混在一起,于是动了杀心。
再比如,某某某看到丈夫和情妇在车库里干柴烈火,于是痛下杀手。
关上收音机,我终于把毯子扯到了脖子以下。心里还是怦怦跳个不停。
当然不是因为刚刚的故事太狗血,我下午回来的时候,就早已心律不齐。
伸手擦了擦右脸颊,颧骨下的位置,总感觉瘙痒,好像被什么羽毛轻蹭,又或者,是更柔软,更有温度的东西。
他也许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我把收音机抱出毯子,对它无声的说,“真的吗?”
搬来俄亥俄州的这段时间里,收音机是我唯一的朋友,它大方(模子是有点太方方正正了),它友善(它从来不会用恶意的眼光看我),最重要的是,它健谈又有趣,满足了我很多的好奇心。
我经常会偷摸着跟它讲话,在原因杀掉了修理工的那一天,只有它能听得到我在心里的尖叫。
“可他最后红着耳朵跑开了。”
我又摁开了收音机,里面再次传来了重低音主持人的声音。
『伍迪对小姨子说,爱慕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时,我不后悔亲了你。』
“我和他根本不熟。”我仔细回想着和埃文相处。
他坐在我旁边,上课时总会睡觉,他脾气很不好,骂人的时候就像原因一样会停不下的骂脏话。
平日里的埃文,和今天那个扒着车窗可怜兮兮的漂亮男孩,简直判若两人。
“喜欢?什么是喜欢?”
『伍迪脸红心跳的牵着小姨子的手,他说,“安娜贝尔李,我亲爱的安娜贝尔李,你美得像六翼天使,你又如圣母玛利亚般纯洁的让我心悸。我日夜为你倾倒 ,我彻夜难眠的为你心乱不止。』
嗯?
我有吗?
我摸着自己的心口,想到那个漂亮的男孩,心悸感确实有,但远没有电台里的那么夸张。
但不可置否的是,那个被太阳照的发色雪白的男孩,确实美得像六翼天使。
如果瞳色再澈蓝一点,眉眼没有那么深邃那么西欧,更柔和一点,更精致一点的话,就更像了?
我好像在描述一个人,一个未曾出现在我记忆里的人。可他又是那么细致,好像我略加描摹,他便能出现在我的梦里。
关掉收音机,我闭上眼一遍一遍的雕刻他的样子。
他的发丝一定是雪白的,像寒冬里降下的初雪,洁净,典雅。而触感,像咪咪,我想象中咪咪的触感。
细致的描摹让我紧张,我似乎在越来越接近一个美好的,心悦的,却怕碰了烫手的人。
推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脚步声停在我的床边。
糟糕,我太忘乎所以了,忘记把我的朋友放回茶几上了。
原因的手探进被窝里,毫不留情的抽走了收音机。
我听不到她此刻的情绪,是悲伤,是愤怒,又或者平淡无波?
光靠耳朵我听不出来。只是她的呼吸声,变得有些急促。
冰冷的手将我从床上托了起来,我悬空一刹,却又极速落尽更冰冷的拥抱。
“它有什么好的?”
原因摇晃着,像在摇晃着一个小宝宝一样,可她的口吻,一点都不像安慰。
我不敢说话,不敢醒。在心里一直对自己说,我太迟钝了,我太笨了。应该早一点把收音机放回去的。
今晚回家的时候,我看到的原因是【晴天】。她轻松自在,讲话温柔,笑起来特美好,吃饭的时候还说周日要和我一起上街。
可现在,那个【晴天】的她不见了,“她”已经消失了。
我铸成了大错 。
“收音机比我好,比我重要吗?你要抱着它睡觉。”
她空出了一只手,我在心里喊不,然而来不及了。
收音机被重重摔在地上,光听那骇然的声响,我就知道,我的朋友变得四分五裂,再也回不来了。
我在脑子里开始想象着反抗的样子。
我会一把推开她,大吼,“原因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呢?
想到然后,我就退缩了。
因为然后,我就会遭到伤害,无法反抗的伤害。我可能会在一分五十秒的时候,颤抖着手打开神舆,比起上一次,我已经多坚持五秒了。
可是没有用,窒息的感觉太惊悚,自救的本能让我挺不过两分钟。
像丢垃圾一样被丢进神舆里,然后再次开启下一个让她满意的重新来过吗?
不要,我不要离开。
我还想再看一眼那个漂亮的男孩,我还想再溜一下有着可爱名字的小狗。
在原因气消离开房间前,我懦弱的没敢睁过一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