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检票亭里的小孩似乎在用打字机写着什么,咔哒咔哒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没有一丝白噪音的影院里,格外有存在感。
所以当打字机的声音停止时,夏油杰感到有一丝不安,好在小孩说话了。
“世界上的所有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都在朝着死亡狂奔。”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的结局是失败的,是不甘的,是邪恶的。这不公平。”
夏油杰觉得不公平,他的命运和五条悟相比,凭什么如此不公。
“不公平?”女孩重复了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像捧读。“那你觉得谁的命运最公平?”
他想说原理,因为在现下的生活里,原理得到了所有。她才20岁,就已经站在顶峰,无论是权利,财富,还有力量,她应有尽有。
但他想到现在被关住的,最先遇到却被遗忘的,似乎也是原理。
“我不知道。”
“两个兄弟为了一个苹果打架。得到苹果的那个,是公平吗?”小孩问他。
夏油杰蹙起了眉尖,“不是。兄弟间平分才是公平。”
“一条街,两家店,卖同一种水果,请问卖的好的那个,是不公平吗?”
“不,卖的好是自己的努力,凭什么不公平?”
打字机的声音又响起了,小孩慢悠悠的重复着他的话,“卖的好是自己的努力,凭什么不公平。”
这句话本该就对着他说的。
夏油杰垂眸,他想他知道了。公平与不公平,他其实没资格抱怨。
“可是我也努力了啊。”如果遵从了大义,他一定会很努力,抛弃所有羁绊,斩断所有阻碍,去拼了命的想要一个他想要的好结局。
“一道题,你该努力的先思考正确解题思路,还是努力的先动笔写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正确与否的过程呢?
如果前者写出了正确的过程正确的答案,是不公平,那写着错误过程,错误答案的你,又能公平到哪里去呢?”
言尽于此,他要再不懂就是傻子了。
但委屈仍在,不过更多的是,他开始反思了。
(六)
夏油杰有一段最不愿意回顾的记忆,属于他自己的时候,他多半想都不会想,就算午夜偶尔闪回,他也会速速用其他的事情一笔带过。
可现在,这段记忆属于原理。
他们三个无论是谁,都不可以,也没有办法再逃避了。
最先生气的人是五条悟,他挣脱了椅子,对着夏油杰就是一拳。
夏油杰楞了一下,速速想到了刚刚荧幕里同样也没有做什么好事的五条悟。
于是他们扭打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五条悟格外的激动,把座椅直接拔了起来就朝着他砸。
夏油杰感觉愤怒极了,不止是对自己,也对五条悟。
发了狠的用拳头揍对方,咒力被阻断的地方,让他们打的拳拳见血。
不到五秒他们被齐齐送出了狱门疆。
到了外面,地下车库,他们继续扭打。
好像藏了很多恨,但其实又不止于此,只是两人都生气。
愤怒,漫无边际的愤怒让他们准备动真格了。
咒灵被召唤,一发【疵】在五条悟的指尖。
硝子忽然很大声喊了一声,“够了!”
他们从来不听这个同期的话,从来也听不见她说话。
当五条悟的【疵】即将脱离指尖,对准他时,白色的皮卡横在了两人之间。
仇视的两个人瞬间就冷静了。
家入硝子坐在驾驶座,狠狠用拳头砸着方向盘的中间。
那刺耳的让人耳朵都要出血的喇叭声,在地下车库久久回荡。
好一会,她虚脱了一样从驾驶座上下来,极其难过的看着他们。
她说,“你们为什么要对彼此愤怒,你们难道不应该,对自己感到愤怒吗?
做出这种事情的我们,最该感到,不该是对自己的羞耻吗?”
家入硝子叼着烟离开了。剩下两个男生沉默着看着她的离去背影。
从来没有哪一次,夏油杰会像今天这样,觉得这个一直被他忽视的同期,身心居然可以如此强大。
她拥有着他们所不能有的,在羞愧之中,直视自己错误的勇气。
(七)
再次进入影厅,穿着眼熟盔甲的小女孩站在门口警告他,
“不允许破坏影厅财产,一旦再次出现此类情况将永久不得进入影院。”
他低声道歉,并保证不再像昨天那样。
“还有,这是你最后一部单独影片了。”她推开门的时候对他说道。
观影人并不是所有的都能看的,就如电影上映前的删减,他们也只能看到影院愿意放映的部分。
坐在椅子里,身边没有人这个发现让夏油杰轻松。
隐秘的观看,是一种对于她记忆的私密独占。
然而今日的影片,让夏油杰开心不起来。
她独自坐在沙发里等待着,等待着名为夏油杰这个人难得的主动。
坐了一会,她站了起来,看看手表,要来的人似乎迟到了。
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
走到楼下,夏油杰看到“自己”连根拔起了那一颗让他心虚的万圣节礼物。
路上随便买的,不仅是买给原理,更是买给自己。
仿佛他这么做了,就不再心虚。
树木安静的躺在垃圾桶里,她回到了楼上,没过一会,他出现了。
就站在门口,夏油杰看到自己甚至都没有进去,便在门口说一些恶心的话。
那个时候的他多可恨啊。
羞耻,硝子所说的羞耻,此刻在他心中燃起。
他想走,因为他觉得这个画面,自己的说的话实在不堪入耳。
但影片没结束,他不能走。
他必须看着自己,用那种自认为宽容的语气包装着他的恶意,然后无所谓的向她道别。
羞耻会让人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从而慢慢的,厌恶自己。
他早就跨度到了厌恶自己这件事,但随着和好,他又能做到速速淡忘,重建自己。
与原理和好的那一天,他马不停蹄的重建了一个新的夏油杰,然后把过往对她的不公平如砌墙一样,掩盖在了重建的地基里。
此刻屋倒房塌,自我毁于一旦的时候,是羞耻翻出了他曾经的自我厌恶和曾经的发誓。
银幕彻底暗下,灯光亮起,他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影厅。
小女孩仍在检票亭里。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他停在她面前问。
“你是第一次看吗?”她头都不抬地说道。
“难道不是吗?”他可能有点凶,自己也不太知道为什么。
小女孩换了一种问法,“观影人,你是第一次看自己参演的影片吗?”
他愣住了。
记忆里那段,是他们共同经历,他甚至不是站在自己的视角去看原理有多难过,有可怜。
而是,站在原理的视角,看自己。
看看他自己都做了什么,听听他自己都说了什么吗?再想想现在。
他说,对不起。这声道歉他不止想说给这个小女孩听。
“直面自己,你有什么感觉?”她问。
“羞耻。”
小女孩摇了摇头,继续面对着打字机打字。
“我说的不对吗?”
她不理他。
“难道是自我厌恶吗?我已经足够感受到了。”
她还是不理他。
于是他偏激的说,“我恨自己。”
小女孩打字的手停住了。
她用那张萦绕满黑雾的脸扭头看他,静静的说,“直面过去的自己会感到羞耻。可是羞耻,会帮你规避错误的选择。
所以,现在的你知道正确的解题思路了吗?”
夏油杰慢慢的瞪大了眼睛,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出了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