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板,你要不要和你唯一的下属,解释一下呢?”
孔时雨瞪着我身后的人,一脸触目惊心的表情。
捻着我衣角走了一路的男孩,在我身后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肆无忌惮的开始打量这座建造于高楼中的庙宇。
他仰着头,白皙的脖子像艺术家手中雕刻出的一条比例完美的线。钴蓝的眼眸虽盯着庙堂屋檐上的一座石雕,却没有焦点。
六眼的360度和广角,让他只看一点,又不必拘泥于一点。
“我怎么感觉六眼像被你洗脑了呢?”
孔时雨同我悄声耳语时,注视感一下就降临到了我们的身上。
而前方的男孩,却仍旧保持身形不动,眼睛一眨不眨。
“好了。让你准备的假尸呢?”
孔时雨不明所以的耸耸肩,从身边巨大的行李箱里,抱出了一具蒙着白布,血迹斑斑的“尸体”。
“加工加点赶出来的,也算出自名家之手了。三百三十万,老板你看能不能四舍五入一下,算四百万。”
他掀开白布的一角,露出了极度还原天内理子面貌的脸庞。
伪造的死因是枪伤,从太阳穴穿过,一击致命。
人造肉捏出的人偶天生自带一种死气沉沉的假,为了让效果逼真,孔时雨不知道用了哪个物种的血糊满了人偶整张脸。
腥臭无比,却很好的盖住那份不自然。
我用手翻动了一下人偶的受创面,熏黑的枪口痕迹一看就是出自改装手枪,翻飞起来的肉体组织,像是生猪肉,又有点像生羊肉。总体来说,也算合格了。
“可以。月底给你报销。”
伸手准备接过人偶,五条悟却先我一步将其抱在了怀里。
他的姿势意外娴熟,垂眸看着人偶的眼神,仿佛像一种故地重游的叙旧。
抱着人偶掂了掂,他有些诧异对我说,“体重一样呢。”
“因为就是根据天内理子定制的。”我耐心回应他。
“那头发长度也一样吗?”
他抱着人偶迈步往庙堂正门走。
如此行为,吓得孔时雨烟头烧嘴了都没反应过来。
“老板,六眼他—”孔时雨想上前拦,却被我制止了。
我说,随他去。
孔时雨叹了口气,“搞不懂你们。那我先联系盘星教的人。”
他晃了晃手机向我示意。
我点点头,补充道,“你一会就和紫马落说,星浆体的尸体已经送到讲经堂了。他不会深究什么的。”
孔时雨比了一个oK的手势,径直走进庙堂,在路过门口的五条悟时,他明显哆嗦了一下,步子迈的比往日更急了。
抱着人偶的男孩,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那个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小跑起来的人影。
直至身影彻底淹没在建筑里,他倏然回头,认认真真的和我说,
“那个人我很眼熟。但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了。”
“是吗?”我边说便从神舆里捞出一件长袍子,蒙头遮脸的伪装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扮?”
五条悟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立场,捧着人偶一步跨进了大门,站在一盆半人高的绿植边上等我。
我说,“因为不合适。”
“什么是不合适?”
他像初识世界的稚子,恨不得我从开天辟地跟他讲起。
我说什么,他都觉得陌生有趣,几近难缠的想要刨根问底。
“像你现在这样,抱着这具人偶,就是不合适。”
他退了半步,修长的腿费力的想要和我并肩同步而行。
“那什么是合适的?”
“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就是合适。你原封不动的回归自己,也是合适。”
“原封不动的,回归自己?”
他仿佛在和自己说。
走进四方内嵌式庭院,我们要上一个台阶,往古典日式长廊走。
盘星教教众成分杂,上至政客,下至卖菜老伯。
苦难使他们聚在一起,不求回报的抛掷金钱,建了那么一座庞大的楼中庙宇。
我们要去的讲经堂在楼层深处,现在,我和他还有一段路,可以好好聊。
(二)
长廊尽头,有一个贴墙的木质鞋架,里面放满了教众的鞋。
鞋架上贴了一张纸,上面有人用毛笔写着,【进需脱鞋,以表诚心】。
五条悟努努嘴,大喇喇的穿着鞋踩了进去。
沾染过血污的皮鞋踩在油亮的地板上,就像雪天走路,一步一个脚印。
他莫名停下来,对我说,“你先走。”
我猜,五条小朋友又找到新乐趣了。
事实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在前面走,他后面抱着人偶,踩着我的脚印,亦步亦趋的跟。
“原理,什么是回归自己?”
我说,“你从前有多厌恶我,现在就该同样的厌恶我。”
身后有规律的脚步声顿时就乱了。
他气势汹汹的堵在我面前,说的铿锵有力。
“不要。现在和之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他被问得一愣,我借机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我心里很清楚,他现在的状况,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吊桥效应。
生死攸关时,他看到了我。
如果反转术一开始就生效,那么浅坑里我所做的一切,包括沙发上的照顾清理,遗体关怀,都会给他造成一种错觉。
很多恋爱剧不就是这样开始的吗?
捡到落难的王子,收留垂死的骑士,安慰脆弱的神子。
可我不能这样。
我的照料是在面对一具“尸体”,我的关怀从来都是建立在,他枉死的基础上。
我担不起,也拿不住,男孩那么纯粹的喜爱和信任。
他不该用错觉来喜爱我,我也不能利用他的错觉,放任自己无意识的操控他。
“你有照顾我,在之前的房子里。所以我不会在讨厌你。”他追上来,开始说理由。
“可我照顾你,是因为你是一具尸体。而且那也不叫照顾,只是遗体清理。”
“你愿意替我收尸,你——”
“你需要我提醒你,砍死你的人,是我爸吗?”我强硬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为的,是我爸爸。不是你。”
男孩一下被噤了声,漂亮且干净的眼眸,盛满了难以置信。
“清醒一点,五条悟。想想你的立场,想想我的立场。想想谁才是你的挚友,想一想,如果我不是因为和黑井美里各需所求,你现在抱在怀里,还会只是具人偶吗?”
路走到了尽头,眼前就是最后的目的地,讲经堂。
“你从没有想过我要对友善,是吗?”他垂下眼眸,低声问我。
我不想撒谎,所以保持沉默。
伸手准备拿走人偶,我得把五条悟打发走。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个心如明镜的男孩,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如此庞大,如此复杂的群体之恶。
他今年虽17岁,但内心不过是个五岁稚子。在未来的滚滚红尘里,还有数不清的丑恶,看不完的黑暗,在等着他。没必要,让他在最该开心,最恣意的年纪里,去提早接受人性之恶的洗礼。
可我的手刚碰到白布,那扇本该由我单独推开的讲经堂大门,忽然从内向外,被推开了。
当雷动的掌声骤然响起那一刻,我看着抬起头,四顾茫然的男孩,忍不住脱口而出,
“别——”
别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