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孩子在面对毫无道理的恐吓和暴力时,会发自本能的去寻找活下去的办法。岁数上的限制让他们并不知晓,当下愚昧的选择,当下卑微的屈服,当下糟糕透顶的求生之道,会对他们未来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
可正确求生之道的深奥,又岂是一个小孩能轻易参透的呢?
(一)
甚尔又迟到了。
他应该再早到一点的。
当收到医院里,半死不活的孔时雨的消息,知道了儿女被强行带去禅院家时,他应该果断一点出门,快一点从神奈川赶到京都。
或许,他应该再早五分钟。
深夜在禅院家门口,踌躇不决的那五分钟也许该被省去。
不,他还是再早三分钟吧。
在听到女儿超乎常理的冷漠审讯时,那三分钟的怀疑简直就是对于她的背叛。他怎么可以去怀疑自己的女儿呢?
可是,他真的很难不去猜忌种种代表着女儿不常规的线索。
算了,那就再早十秒。
他提前十秒,踢门而入。然后迅速捂住原理的耳朵,让她听不到垃圾嘴里的任何字句。但他没想到,与他而言那么痛苦的过去,竟被该死的垃圾只用五秒就从阐述完毕。
所以,如果时间能重来,禅院甚尔其实改变不了任何事。
捂住女儿耳朵的手,最终还是卸了力。
一事无成的父亲,从踏入禅院家开始,就直直坠入了无能为力的困境。
他提不起劲,提不起痛揍垃圾的力气。因为一想到,自己的小孩听到了他罪责的过去,他就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尊严了。
做父亲的人,其实最怕孩子瞧不起自己。
就算甚尔知道,他本质上烂透了,只会极度的自我贬低自己,可他还是有一点尊严的。
那个尊严源于,他有被女儿好好的拥抱,有被女儿感谢过,那个连他本人都含蓄的不愿说出口的父爱,原理可以心无旁骛的颁发给他。
在没有今晚,没有禅院家,不知道天与咒缚的日子里,很多个瞬间,让这个千疮百孔的男人,以为自己窥见了永恒的幸福。
可是,今晚存在,禅院家不灭,天与咒缚是事实。
永痕的幸福,连同禅院甚尔那一点点被铸建起来的尊严,顷刻碎的满地都是。
想要转身再次离开原理的瞬间,甚尔一下就变成了十三岁,从那个房间里逃出来的孩子。
(二)房间
“你快进去赎罪吧。”
他们推搡着他,但他笔直站立,无动于衷。
那个房间就在他的眼前,那股压抑和恶臭,伴随着毛骨悚然的气息,让年幼的他本能的害怕。
十三岁的甚尔,也许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呲着牙,吓唬着那些推搡他的同龄人。但是天与咒缚的身份,让他们早已不再恐惧他。
他们用打量物品的眼神,用嫌弃的语气,和他说“我们未来是咒术师,而你是天与咒缚。没有咒力的你,在禅院家是个罪人。”
他们又故作良善的劝解他,“我们都知道,你不想当罪人。所以,你只要进去赎罪。等你出来了,就不是罪人了。”
十三岁的甚尔,不是很能区分,故作良善里的故作,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活在旁人的厌弃和恐吓里太久了,他急需摆脱那些眼神,和所有不公的对待。
他本能的在寻求一条求生的道路。
而眼前这个房间,在哄骗下,成了不二之选。
他是真正的良善,会反复确认道,进去了,就可以赎罪了对吧。
他们是真的歹恶,会反复哄骗他,是的,快进去吧,只进去五分钟,出来后你就能回到从前了。
甚尔鼓起勇气推门进去了。
他面对的,是看不见,却能感知到,闻得到,摸得到,无数人类的痛苦所衍生出来的怪物。
它们企图撕碎他。它们在伤害他。
十三岁的甚尔是一个很勇敢,很勇敢的小孩。
他害怕,但他没有逃走。
他掐着点在算,五分钟,也就是三百秒。只要他忍够了三百秒,他就能回到从前。
利刃掀开了稚嫩的皮肉,利齿咬伤他的四肢。
五分钟到了,他冲向门口,却发现大门从外被紧锁。
戏谑的笑声,响的刺耳。
比起身上的疼痛,真正把这个小孩一把“折断”的,是那些人的嘲笑。
他们戏谑的让他开口服从,让他吐露乞求,只是为了,一条真的求生之道。
那一刻被“折断”小孩,用手中的利刃,亲自割伤了自己的嘴。
他的缄默,他的含蓄,他的闭口不谈,从嘴上那一刀开始。
后来他靠着自己一口气,靠着对尊严的执念逃了出来。
现在,他要脚踩着破碎的尊严,鲜血淋漓的从女儿面前消失。
十三岁的那份痛苦的情绪,像一颗定时炸弹,在他三十多岁时突然爆炸。
那份埋藏心底的有罪论莫名延续至今。
他得走,他得消失。因为只有他消失了,离开了,原理才不会有罪。
(三)
甚尔起身要走,却被原理反手拉住。
他看着原理从影子里掏出一副手铐,把他们铐住。
然后女孩扭头,对着垃圾严肃的说,“天与咒缚没有罪,我和甚尔不接受没有任何依据的指控。还有,由于你们过往的行为,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让你们感受到远比今天更加痛苦的惩戒。”
小孩说完,又转头看着他。
“爸爸。”
他张张嘴,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原理蹙眉,“蹲下。”
他想都没想,蹲在女儿的面前。
“我是你的谁?”小孩指了指自己。
他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发色,瞳色的小孩,低声回应,“女儿。”
“我是你的女儿。那你觉得我有罪吗?”
甚尔感觉到一阵惊慌,他握住小孩的手臂,“没有,你没有罪。你不会有罪的。”
小孩一愣,凑上前单手抱住了他。
他的头靠在原理瘦骨嶙峋的肩上,她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轻抚他的背。
“爸爸别慌,不要害怕。”
明明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但是语气里那份让人可靠的,让人安心的感觉,竟然安抚了甚尔。
他单手回抱住原理,他有些分不清现在的自己到底是成年人,还是那个从房间里逃出来的惊慌失措的孩子。
他听到原理接着说,“如果我没有罪,你又怎么会有罪呢?我们的血脉是一致的,我们的身份是一致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荣辱与共,对吗?”
也许是十三岁的甚尔实在是太孤立无援了,他比三十岁的甚尔,更需要这句话,所以他降临在了这个成人的身体里,有些呜咽的代替这位父亲回答女孩的问题。
“对。”
女孩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什么,放软语气,“告诉我,告诉我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甚尔有太多委屈了。三十多岁的他,连原因都不敢告诉,更何况原理。可现在,不知是女儿可靠语气,还是过往的记忆占了上风,他竟然能把那件事,把他的感受说出来了。
如果甚尔现在是清醒的,他一定会不自觉的摸着嘴上划出来的疤痕,觉得难以启齿,觉得羞耻。
可现在,他就是难过和委屈。
女孩安安静静的听他把这个残忍的故事说完,然后问他,“甚尔觉得自己去赎罪,是个错误的决定是吗?”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而错误衍生成了,罪。
嘴上的疤痕是罪,房间是罪,不被认可,一直唾弃的自己也是罪。
但他却听原理说道,“在那个情况下,甚尔不仅没有错,还很勇敢。”
似乎是怕他不理解,原理接着说,“甚尔,求生是本能啊,无罪无错。有错有罪的,是那些恐吓你的人,是那些认知浅薄无知的人。你已经很棒了。”
他眼睛有些酸涩,“很棒?”
“是的。”女孩无比肯定,“知道房间危险,还能战胜恐惧,是一件非常勇敢的事情。而且,就算到了最后,甚尔也没有因为压迫而屈服。虽然我不赞成伤害自己以示警醒。但在那个情况下,能够想到划伤自己以此清醒。真的很让我钦佩。”
“钦佩?”
“嗯!钦佩。”
明明只是简单的夸奖,但是甚尔感觉自己破碎的自尊心似乎被重新捡起来,一块块严丝合缝的拼接起来了。
原理松开了拥抱,直视着他,半晌,她说,“甚尔,你要记住,你有两个小孩,你不是孤立无援。”
甚尔看着这双碧翠的眼眸,缓缓的点了点头。
原理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反应,说道,“爸爸,我需要你重复一遍我刚刚的话。”
甚尔下意识的想摸一下嘴角的伤,但是发现他的惯用手被原理铐起来了,只得作罢道,“我有两个小孩,我,我不是孤立无援。”
女孩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太晚了。我们走吧。”
原理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弟弟,领着他们往前走。
即将离开这条走廊时,女孩侧头对着甚尔说道,
“对了爸爸。忘记和你说了。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灭的。能够不灭的,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无论人,或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