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他未曾想到的是——
当时,
躲在假山奇石之后,
透过繁密的花草缝隙,
他却是见到了他那位名义上的二娘,与他那名义上的弟弟……
而之所以识得那女人,
只是因为她刚刚进府时,曾来小院之中,看过他一次。
他记得当时,
他的这位“好二娘”,当着族长爷爷的面,可谓是一脸的温婉和善,对着他言辞切切,神情慈爱,
不仅好生吩咐下人要好好照料于他,
更是还大包小包地,特意送来了许多好东西……
任谁看了,
都要夸一句温柔娴淑、宽和大度。
然而,就在这般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关怀之中,
他却是看的清楚分明——
在她一脸温婉、笑意盈盈地望向他时,
眼里深藏着的,
却是无尽的阴狠与嫌恶!
好似望着的不是什么三岁的孩童,
而是一不知好歹、挡住她路的小畜生,是必须要杀之除之、彻底毁掉的祸害!
故而,虽然仅仅只是在幼时见过一面,
但他对他的这位二娘,却是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
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却是因为——
就在她前来小院,看过他没几日之后,
小院里,那位从小照料他长大的老嬷嬷,却是意外失足,在寒冬腊月里,不小心跌进了湖里,
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自此,
这世上,
再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问他衣可暖,
这世间之大,终究只剩下他一人孤孤单单、踽踽独行……
于他而言,
所谓的“父亲”、“母亲”,
实则,都不过只是一个冰冷冷的称呼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太多的意味。
毕竟,他的母亲,在他出生时便已死去,
从小到大,从未在他的世界里留下过半分踪迹,
甚至于,
他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模样?
而至于他的父亲……
……
呵……
虽然还活着,
然则,相较于偶尔还会听嬷嬷提起两句的母亲来说,却还要更加的疏离陌生……
他从小便知道,父亲并不喜欢他。
即便嬷嬷告诉他,父亲只是很忙而已,只是抽不出时间常常来看望他而已,
可实则心里,却还是惦念于他的。
然而,他却清楚,
嬷嬷不过是怕他伤心,故意哄骗于他而已。
其实,又有什么伤心的呢?
那不过,就是一个顶着“父亲”名号的陌生人而已。
从小到大,
那人来他院中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每望向他时,眼里的嫌弃、厌恶、痛恨,都丝毫不加掩饰,
仿佛不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而是在看着什么污浊泥泞,看着什么朽木顽石,
看着,什么极为痛恨、惹人生厌的脏东西一般……
而他生来早慧,
这一切,便自然是看的清清楚楚……
……
而从那人甚是敷衍、好似完成任务一般,简单草草几句的话语之中,也更是能拼凑得知,
想来,若不是族长偶尔想起此事,叮嘱提点两句,
只怕,他与这所谓的“父亲”之间,连这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见都不会有……
故而,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
他便清楚,这世间,无人惦念于他,无人在意于他。
整个世上,
唯一会在意他寒暖,在意他温饱,在意他痛不痛,苦不苦,难过不难过的,
只有一直守在那一处偏僻小院里,陪着他、照料他长大的老嬷嬷。
说起来,
听嬷嬷说,嬷嬷乃是随母亲一道入府的,算得上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老人。
虽乃是寿数不长的凡人,
力量微薄,不受重视,
却因曾受过母亲的恩惠,而自愿留在小院里照顾于他,
而这一照顾,就是整整三年……
……
虽然一直以来,
嬷嬷只是将他当小主子一般,尽心地照料他,伺候他。
可于他而言,
这一从小照料他的老嬷嬷,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可他唯一的亲人,这世间唯一关心在意他之人,
却是在这位二娘看过他的几日之后,
忽然意外身死,死在那寒冬腊月的湖里,连个多余的解释都不曾有……
所有人都说,
嬷嬷乃是死于意外,
是前去拿份例炭火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跌进了湖中,方才失了性命。
然而,他却听前来送餐食的下人们无意间说起,
嬷嬷的脖颈上,却分明有着青紫掐痕!分明,乃是被人活活掐死之后,再扔进湖中的!
他们以为,
他不过是三岁的孩童,听不懂什么东西,
故而,说话间,也未曾遮掩避讳……
然则,他却在接过餐盒,关门进院之后,
偷偷一个人蜷缩在房间里,咬着拳头,抱着膝盖,哭到不能自抑……
……
他当时虽然只有三岁,
却已然清楚,所谓的意外,所谓的失足,分明就是谋杀!
那位二娘前几日来院中看他之时,
望向嬷嬷的眼里,分明,就是掩不住的无尽杀意!
因为她知晓,
一个不过三岁的孩童,关在这偏僻荒凉的小院里,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老嬷嬷伺候着。
若是这个老嬷嬷死了,
府中再无人愿意过来伺候这一小废物,
那么,
一个三岁稚童而已,
纵然每日有人送来吃食,纵然定期能领到各种用品份例,
又能自己独自支撑生活多久呢?
故而,
为了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一偏僻小院里,
为了不脏她手、而轻轻松松地除掉他这一祸害,
从小照料他的老嬷嬷,便只有死路一条!
……
可让这位二娘失望的是,
他这一关在小院里、自生自灭的祸害,
却竟是磕磕绊绊,努力挣扎,硬生生独自一人地活到了六岁,也依旧未曾死掉……
事实上,
柳如霜也不是没有想过,亲自动手除掉这一碍眼的小畜生。
可奈何,
这小畜生毕竟占着司家大公子的名号,
虽然是个没用的废物,
可司家族里,却依旧还是关注在意他的生死。
而她的丈夫,虽对这一小畜生十分的厌恶嫌弃,将其视之为耻辱,
却也不会真的任由她杀了他,
故而,虽然她十分想除去这一碍眼的小畜生,
却也不能真的直接动手,而给自己留下什么把柄……
而因着这样的缘由,
在嬷嬷死后,他虽然活的艰难,
却也咬着牙,硬生生地撑了过来,而未被悄无声息地害死在那一偏僻小院里。
……
因此,在时隔几年,再一次见到柳如霜之时,
他的心情,可谓十分的复杂……
他虽然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替嬷嬷报仇,
却也知晓,而今不过六岁、尚且弱小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就算他真的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只怕,还未等碰到那女人的半分衣角,就会被她身边一众仆妇给拦住。
因此,在咬着牙,几乎尝到了嘴中隐隐的血腥气之后,
他本是用力地攥了攥拳,想要转身就走,
然则,却在瞥见他那位名义上的弟弟之时,被骤然吸引住了视线,而有些移不开脚步……
他看到,
他那位年仅两岁、名义上的弟弟,
而今,正裹着厚厚的狐裘,穿着精致华贵的鹿皮小靴,被乳娘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正一脸骄傲、趾高气昂地,指挥着下人替他堆雪人……
虽然年纪尚幼,连话都还说不太清楚,
然则,却是很有自己的主意。
若是看到有哪个做的不合他心意了,
他便立即从一旁碟盏上,拿起小指大小的玉珠,狠狠地朝着那下人的脑袋上掷去……
因着已然淬体的缘故,
故而,他虽然年纪不大,力气却是不小,一把玉珠砸过去,顿时便能将下人砸的头破血流。
而面对于此,
他的那位二娘,则只是在一旁,一脸慈爱、笑眯眯地看着,
面对头破血流、连惨叫都不敢的下人,
她却只关心,那位名义上的弟弟,用玉珠砸人的力气是否用的大了,是否扯痛了手?
……
当然了,
此番吸引了他注意的,
自然不是这名义上的弟弟,如何的骄傲神气,如何的嚣张跋扈,如何的被偏疼宠爱……
他的全部心神,
可谓皆是被人群之中,那一个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的雪人给吸引了视线……
纵然再怎么早慧;
纵然再怎么心思成熟,
但他当时,毕竟不过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孩童而已,
见到这雪人,尚且会觉得新奇喜爱,尚且会觉得有那么几分羡艳。
故而,在看着下人们在那方来来回回的动作,在那儿小心翼翼、谨慎认真地堆着雪人之际,
他便也忍不住好奇,
忍不住偷偷攥起身旁覆落的白雪,学着那边下人的动作,试探性地想要堆一个雪人来……
然则,他才刚刚有所动作,
因为这般举动,而不小心发出的细微动静,却是瞬间惊动了那方的柳如霜。
紧接着,不过转瞬,
他便立即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奴仆,桎梏着手脚,带到了柳如霜的面前……
……
而柳如霜倒是也未曾想到,竟会在这儿看到他,
于刹那怔愣之后,
她却是眼尖地一眼望见了他手中紧攥着的雪,
随即,不过一瞬间,便顿时明白了他方才想要做什么……
在察觉至此后,
她只慢慢悠悠地,勾起一个饶有兴味的笑来,望向他的眸中,却是透着几分残忍意味,
就此,轻吹了吹她指尖鲜红的丹寇,笑意盈盈地开口道:
“哦?我道是谁,原来,竟是咱们的大公子呀……”
“难得大公子今日有如此兴致,竟是舍得从院中出来了?”
“哎呀,看大公子这模样,难道,竟是想学下人们堆雪人不成?”
“啧,这可如何能行呢?像大公子这样的身子骨,那可是金贵的很,又怎么能碰这些寒凉之物呢?”
说罢,
她面上可谓依旧是笑意盈盈,好似对其十分关心的模样,
然则,一个转身间,
却是眼神骤厉,瞬间,便染上几分阴毒之色来……
就此,朝着旁侧下人冷冷递了个眼神,
意有所指地,厉声呵斥道:
“你们这些个不长眼的东西!”
“没看见大公子手上还攥着雪吗?大公子身子金贵,怎么能碰这些寒凉东西!还不赶紧帮大公子拿开!”
“若是大公子因此冻了病了,本夫人就拿你们是问!”
……
而此番,她虽然话说的体面隐晦,
然则,身边下人却无一不是人精,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故而,在得她吩咐之后,
其身旁一膀大腰圆、身形高大的奴仆,只即刻低首称是,
紧接着,
忽然一个箭步,便骤然闪身至他跟前,
而在不甚在意地、朝着他敷衍告罪一声之后,
便冷着脸,用了狠劲,强行掰开他手心来……
那奴仆的力气可谓用的极大,
丝毫不顾自己的强硬动作,会不会折断这一孩童的细弱手指,会不会扭断这一孩童的苍白手腕,
会不会在这一孩童的手上,留下触目惊心、模样可怖的一圈红肿掐痕……
此番,那一身形高大的奴仆,
只是尽职尽责地按照夫人的吩咐,冷着脸,毫不留情地,强行掰开那一孩童的手心,
强行将那一孩童手中紧攥着的雪,悉数洒落在地,
半点剩余都不曾留下……
……
而眼看着那一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羸弱的孩童,
在两名粗使奴仆的掣肘之下,被强行掰开手心,强行将其紧攥着的白雪悉数洒落之后,
柳如霜便只姿态优雅地,缓缓踱步上前,
就此,用着精致缀珠的绣花鞋,缓缓踩在那一撮雪白无暇的皑皑白雪之上,
而后,
以脚尖一点点地,将其细细碾碎,
使之沾染上污浊颜色,与其下泥泞交融混杂,
就此,化作脏污雪水,
渗入其下泥土之中,再了无痕迹……
而她,
则是直直望向那孩童清澈剔透、过分精致好看的眼睛,
看着他手疼得发抖,却依旧眼神坚定、满脸倔强地望向她的模样,
就此,一边缓缓勾起唇角,模样温婉地笑着,
一面意有所指地,带着几分威胁之意,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道:
“大公子,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毕竟,你要记得,有些东西,可不是你能碰的……”
……
有些东西,
不是他能碰的啊……
他记得,
当时那女人一字一句说出此话之时,眼里的阴狠恶意,几乎快要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