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自空中坠下。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梦雨撑着伞,转头向夜来询问。
待到几人赶到,那欲刃遍体鳞伤,在这冬雪之间,已然奄奄一息。不必说,这传信之人定是已将他严刑拷问了一番,如今还将夜来几人唤来,不过是想将他的性命交由他们抉择。
“是绿酎。此处还有她的剑痕与足印,应是刚离开不久。”灵风也不忙着为那昏沉的男人松绑,只是四处察看了一番,向夜来点头致意。
他并不觉得对方会对这个男人施以援手。
那紫衣女子立于一旁,面沉如水。
那人身上尽是伤口,此时被唤醒,却仍然紧咬牙关,一言不发。流了一地的血,平白教这纯洁无瑕的雪地都玷污了去。血蜿蜒着淌到夜来足边,她眉间一皱,登时抬脚挪至一侧。
“欲刃,你该知晓我会做什么。”夜来毫无波澜地宣判了对方的终局。
“呵…咳咳…”此时欲刃终于缓缓抬起头颅,虚弱地看向夜来说道,“等了你许久,终于肯露面。原来所谓嗔刃,也不过是虚名。”
夜来冷冷道:“为何要害他?”
欲刃笑了笑:“为什么?嗔刃,我以为你会更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孩子心怀不轨,谋害殿下,我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你我都知道真相如何,死到临头,便不必再撒谎了。”夜来闭了闭眼,沉声道,“你该知道,既然我来了,你便活不过今夜。”
“是啊,嗔刃,真相不正在你面前么?是欲刃暗中给信鸽下药,等到时机将至,行刺殿下不成,便借机嫁祸给那孩子,杀人灭口,又伪造成畏罪自杀,这样,便能兵不血刃地将他解决。”似是生怕自己命长一般,欲刃叹息道,“那孩子也太过愚蠢,分明已经起疑,却还傻乎乎地信任十恶司每个人都如你一般忠心本分,直到临死之前,还被在下好一番糊弄。你也真是的,难道就没有教过他人心难测,谁都不可信么?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倒真是可……”
他话音未落,夜来骤然欺身上前,向他胸前推出一掌,掌中白雾惨淡,一时之间,欲刃毫无防备,面上竟生出几分诡异的笑容。不多时,他开始浑身发抖,眉目生霜。
夜来说道:“你知道,我不是来听这些的。再多嘴,仔细你的舌头。”
欲刃知晓他已经成功激怒了眼前女子,只是为了真相,她仍旧不肯下杀手。甚至直到此刻,她依旧在试图为自己续一口气。
“嗔刃,我曾听说过你的事…”欲刃毫不在意地喘息道,“他们都说,你是十恶司年轻一辈最有天赋的锋刃。可我却知道,你是个活在过去的人,也是一把毫无生欲的剑。让我猜猜,那个人名叫景明,对么?咳…这可是连殿下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被过往困缚,顾影自怜,永无精进。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明白为了出人头地,一个普通人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夜来不置可否,冷然道:“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寒毒贯体,欲刃像是恢复了些力气,自说自话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我们这样的人,后世究竟会如何评价?倘若你也如我一样有个惊才绝艳的亲长,兴许你也会与我一样感同身受。倘若不能成就一番功名,就只能在暗处躲着,永无天日。”
夜来想起对方口中的那位兄长,的确如他所说,深得谢景之的信赖。
“——没关系,杀了我吧。那孩子不忍动手,你来,也是一样的…”
“没错。若是你要索命,记得来寻我。”夜来宛如梦呓般问道,“告诉我,拂砚究竟为何而死?”
实则她对眼前之人的生死毫不在意,今夜她既来,便已经做出抉择。
只是那犹然带笑的男子不住地发抖,连嘴唇都开始打颤,却哆哆嗦嗦地说道:
“嗔刃,我没有…背叛殿下。但是…殿下不能一次失去两把剑…嗔刃,你也一定有终此一生都无法得成的夙愿吧?只有我死了,殿下的大业才能顺利实施。我将是一切的开端,也终会被史家铭记。比起凭着武功高低,与兄长争那虚无缥缈的位分,这种死法,不是更有趣么?你一定要……杀了我。”
他话音方落,夜来猛地撤掌,随着这白霜覆体,十恶刃之一的欲刃已然断气。
“姑娘,杀不得!”梦雨惊呼。
跟了姑娘数年,她自然知道姑娘这一掌的厉害。这人死了,那便死无对证,殿下若是怪罪……
一旁的灵风却冷声说道:“杀便杀了。他害死了拂砚,该死。”
他们几人皆是过命的交情,哪里知道几人之中,最为慧心巧思,却是身手最差的拂砚竟先他们而去。姑娘不在,他们喊冤无门,只得让拂砚含恨而终。此时姑娘回来,却也拿他们没办法。线索止步于面前之人——他们做得太干净了。
便是殿下,也不能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发难于人。
“可是殿下……”
梦雨固然恨着这人,却想到此人乃是十恶刃......若是随意打杀,岂非又要惹恼殿下?
“杀便杀了。”夜来起身,说出的话却与灵风如出一辙,“既是叛徒,就该死。”
“是…”两人遂低头道。
“姑娘,那探子已经离去。”停了一会儿,灵风凑上前,低声说道。
夜来颔首道:“知道了。他求仁得仁,我便成全他。将他的尸身留在这儿吧,自然会有人处理。”
“至于绿酎……”夜来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给她捎个信,近日不要乱跑。我们…也该走了…”
方才欲刃的话,无疑已告诉她答案。
殿下不能失去两把锋刃。
——倘若欲刃之死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那么至少他的死,能埋葬一切真相,也能换来片刻的相安无事。
为了一个不可言说的计划,便要牺牲许多人的性命,包括这实施计划的人本身。欲刃以近乎自灭的态度证实了自己的忠心,也顺理成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无疑是十恶司的手笔,更是十恶司一贯行之的准则。
——景之,你到底在筹谋什么?
“姑娘……姑娘?”梦雨在旁边唤了几声。
夜来回过神来:“何事?”
“我们…想去看看拂砚……”此件事毕,自然是要去一看。
“去吧。”她低声说道。
“姑娘您…不去吗?”梦雨似是有些惊讶。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
在欲刃道出真相的瞬间,她已无颜再去面对拂砚。
她顿了顿,忽然说道:“替我带些书吧,从小筑取就好。”
“带些书,捎给他吧。”
风雪呜咽,掩住了谁的骤然低泣。
灵风在一旁,拍了拍梦雨的肩膀。
梦雨抬起泪眼,将纸伞递给面前的紫衣女子。
“姑娘保重身子。”
夜来点了点头,接过纸伞,像是接过什么誓言。看着风雪间比肩而偎的两个少年人,她不免心中不忍。
“言喻已死,小筑之事,我来处理。灵风,那些孩子,就拜托你了…”
“是。”灵风点头。
“姑娘放心,还有我!”梦雨凑上来郑重道。
十恶司失去了一把恶刃,还是同僚相争,自然非同小可。倘若殿下降罪,听风小筑必会迎来灾祸。三人都对其中利害心照不宣,此时夜来之语,正是临别嘱托。
“今夜之后,就各自逃命吧,逃得越远越好。”
“…是。”两人欲言又止,却是长拜,这便消失在簌簌细雪之中。
夜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仿佛欲刃的体温与血污还残留在上。生命如此轻贱,生杀夺于,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雪夜漫漫,何处好眠?
……
“大人,这便是那欲刃的尸身。看来是十恶司发现了他背主之行,趁夜将他了结!”
贺远山看着来人与一旁白布覆着的尸首,不必看,那自然是几日前还气定神闲,侃侃而谈的男人。
可惜,他生了一张巧嘴,却没生一条好命。
贺远山撑着下巴,点头道:“知道了。将他好生葬了吧,也算是一场情分。”
他们都是惜命之人,断不可能为此献出性命。欲刃已死,倘若先前贺远山对这欲刃之语只是将信将疑,如今却已有了十足的把握。看来自己一番宏图大业,也能就此展开。
“你去通传,我要觐见公主殿下。”
“是。”来人垂首躬身。
烛火幽幽,此夜大雪,他却热血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