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风清月明，两人走到了一处开阔地站定。
“她有问题。”苏决明开门见山地说道。
顾见春不置可否，却伸手作请状——
“请讲。”
真是道士收花彩......
苏决明翻了个白眼，凑上前，低声说道：
“我方才替她诊脉，分明是乱象迭起。就这么一会儿，再探之时，她便如同常人。这个女人，绝非普通人。”
他抱着双肩，信誓旦旦，十分笃定。
“那不是苏大圣手医术好，将她救醒了？”顾见春笑了笑，“什么女人不女人的，那是南宫家的大小姐，苏圣手，你好歹是苏家名门之后，注意言辞。”
“好，好……”苏决明竟被气笑了，连说了几个好，“就算我医术不精，你看那大小姐，寻常人家的小姐，遇上这种事，早就六神无主，惊吓难当。她竟不哭不闹，你觉得她正常么？还有方才，我怕是没同你形容这眼中之毒有多痛，她居然一声不吭，忍下来了，你觉得她正常么？”
“嗯……”顾见春踱了几步，斟酌着说道，“也许她出身问剑山庄，心识远非常人。所以才不做寻常姿态？”
“你！”苏决明急道，“那你说，为何死了一地的人，只有她活着？为何她仅凭一个苏家，就知道我出自闽安苏家？为何她如此能耐，却求我们送她去镇南镖局？为何她独独相信我们两个？不管她面上如何，我总觉得她心中自有谋划。总之，她不像好人！”
苏决明一股脑地说完，才看到顾见春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说完了？”
苏决明有些不明所以，愣愣答道：“是…是啊。”
末了，他又补充道：“还有那南海琼玉......”
“南海琼玉怎么了？”
“没什么。”苏决明像是又想起什么，将头一撇，不愿多言。
“好吧......”顾见春轻笑道，“你说得有理。”
“那是自然。”苏决明自顾自地理了一通，又难得逢对方夸奖，便愈发觉得自己聪慧无双，前途无量。
“只不过，我们便要与她同行。”
“凭什么？！”苏决明一噎，气得跺脚道，“我的话，你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啊？！”
顾见春失笑，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
这一次，苏决明却是赌气躲开。
“我们不应她，就永远无法查明真相，更对不起孙家母子的在天之灵。”顾见春叹道，“再者而言，她有没有问题，到了黛州自见分晓，横竖她目不能视，也不会令我们有失。倘若她当真是问剑山庄中人，我们举手之劳，便能替中原南北武林化解一桩误会，又何乐而不为呢？
“多管闲事！中州武林如何，与你我有什么干系！”苏决明撇过头去，气恼道，“说不定她在此，就是等着你我二人上套呢！”
“无凭无据，不要妄下定论。”顾见春肃然道，“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恩怨，都是意气用事，一时误会所致？”
苏决明怒极反笑：“好，横竖我也说不过你！那么多人死了，只有她活着，你却不怀疑她。你想帮她，就去帮吧！到时候被卖了，可别怨我没提醒你！”
顾见春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还有人活着，你不觉得高兴么？”
苏决明一愣。
“今日之祸，皆因我起。看到她还活着，若是能帮衬，也算是宽慰一二了。”顾见春笑了笑，“我自知庸庸碌碌，没什么大才，那便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苏决明蓦然失语。
——是了，眼前这个人，会在苏家灭门之际，拼着与魔宫上下作对，也要将自己从那火海之中救出，如今更不可能对这陌生女子袖手旁观。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好管闲事的人。
“好吧。”苏决明深吸一口气，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顾见春的肩以示安慰，“那本圣手再好心提醒你一句，那些万寿宫人的尸身上覆着的不是霜，而是毒。”
“毒？”顾见春一怔，这倒是他未曾想到。
苏决明正色道：“准确说，是一种极寒之毒，沾之即中，中之即僵。方才我用银针试了，那夜来的体内亦有此毒。”
“那她可是无碍？”
“放心吧。”苏决明倒是皱起眉，“我只觉着有些奇怪，她分明也中了这毒，那个用毒之人倒是未曾对她下杀手。若非此人心生恻隐，那便是有心栽赃与她了。”
“...此事尚不可定论。”顾见春思忖片刻，“如今我们只需提防这个用毒之人便是。”
苏决明忽然问道：“她眼中之毒，你可晓得是什么来头？”
顾见春摇头。
“我只在家中秘宗上见过，那是一种西州之毒，寄于蛊虫之身。用毒之人往往要将蛊虫种在血肉之躯上，才能令这蛊虫存活。用时须得刺破皮肤，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蛊毒极其凶险，沾之便会令周身溃烂，毒发时如红花盛开，遂名虞美人。”苏决明蹙眉道，“她一介女子，又是从问剑山庄出来，怎么会遇上西州人害她呢？”
顾见春拍了拍他的头：“这就要苏大圣手自己来解了。”
“嘁。”苏决明轻嗤一声，不再理会。
......
顾见春推开了柴门，月光落在那姑娘面庞，衬得她愈发俊秀柔美。
夜来似有所察，颔首致意道：
“顾少侠。”
“姑娘怎知来的是在下？”顾见春状似无意问道。
“想来此时苏小少侠也不愿见夜来。”夜来淡然笑道，“顾少侠会来，应是考虑好了。”
“正是，让姑娘久等。”顾见春抱歉地笑笑，“姑娘所托，乐意之至。”
夜来缓缓俯身，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夜来替南北武林谢过两位少侠。”
“姑娘不必客气。”顾见春将她扶起，“不过，在下还有一惑，不知姑娘可否解惑？”
夜来点了点头：“顾少侠但说无妨。”
“方才怕姑娘伤怀，故而不敢多问。不知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还请姑娘告知。”
夜来闻言，蹙起黛眉道：“我也不知。彼时孙婆婆让我躲在地窖，后来隐约听到打斗之声，我只觉浑身发冷，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谁晓得再醒来...竟会遭逢如此劫难......”说到这儿，她面色不免哀沉。
顾见春叹道：“是在下一时疏忽，这才连累了他们。万寿宫之徒多行不义，在下必然会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夜来摇头：“顾少侠切不可莽撞，对付万寿宫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待夜来回到山庄，定会与父亲说明此事。届时集南北武林之力，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她言辞恳切，谈及魔宫所为亦是真情流露，顾见春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她与屋外的满地尸首联想在一起。
末了，夜来突然执起剑鞘，向顾见春递来：“顾少侠，可否引夜来前去拜别两位恩人？”
“自然。”顾见春低头，再一次看见了这通体暗红的剑鞘，却忍不住问道，“姑娘，在下观此剑鞘甚是奇异......不知从何得来？”
“这个么…”夜来摇了摇头，“我亦不知，从家中出来得匆忙，这是随手捡的......可是有何不妥？”
“倒也无不妥。只是看上去并非寻常之物。若是姑娘需要称手的兵器，待到镇里，再挑选也好。”
顾见春不动声色地笑笑，伸手握住剑鞘的另一端。
问剑山庄痴于收藏神兵利器，有这等奇物也是常事。毕竟，少有人在剑鞘刻上杜鹃花的纹样，那纹理之间，还隐有血腥气息。
“顾少侠客气了。”夜来跟随着对方的指引，一步一趋，“如今目不能视，夜来如何能使得了兵器，都说宝剑配英雄，夜来一个弱女子，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顾见春在前面慢慢走着，感受到剑鞘的一端传来的力量，微弱，小心翼翼。
这样的她，如何能有力气杀了那些人呢？
顾见春摇了摇头，试图挥去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想。他一抬眼，正走到孙家母子的坟前，于是站定道：
“夜来姑娘，是这了。”
夜来看不见，但既然对方说是，她也不顾地上脏污，便径直跪下，冲着前方磕了几个头。
“婆婆，阿柱，夜来谢过你们的救命之恩。但望佛祖保佑你们脱离苦海，早日往生解脱。”
她话说完，双掌合十，面上虔诚，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接连三拜。
顾见春目光一动，这问剑山庄的少庄主竟还是个禅门信徒，倒是稀罕。
实则夜来鲜少祭拜，若是每一个死去的人她都要逐一祭拜，恐怕余生便要在那妙法寺长跪不起才是。
死去是解脱，活着的人尚且苦苦挣扎。
夜来抚了抚袖中玉镯，触感温凉。
何其可笑，一时片刻之前，她还与那老妇说着家长里短，山野怪谈。
婆婆，阿柱，你们的仇我已替你们报了，这玉镯，我也会让它物归原主，去往该去之处。
她思量落定，当即起身。
“多谢顾少侠。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动身吧？”
“好。”顾见春点头，左右一望，没寻到那苏决明。
“顾少侠，夜来还有一事相请。”说话间，夜来冲着顾见春盈盈一拜，“不知少侠可否帮夜来寻个东西？”
“哦？”顾见春神色一动。
“夜来离家时，身上曾带着一个木盒，盒中是家传古玉。也不知，是否落入那歹人之手......”夜来顿了顿，面上有些踌躇，“不知可否请顾少侠帮夜来寻找？夜来定然感激不尽！”
夜来说着，便又准备俯身行礼。
“姑娘莫要客气......”顾见春见状，连忙将她搀起，“在下这就看看...不知是什么样的盒子？”
夜来细细回忆一番，说道：“红漆方盒，似乎是月白纹样......是什么花...记不太清了。”
她面上澄澈一片，倒是叫人看不出端倪。
顾见春当即想到今日阿柱交给他的木盒，不知怎的，他心中陡生怪异。她说得如此详细，分明就是见过这孙家的“传家宝”，难道孙家母子之死，与这木盒有关？
顾见春点头道：“好，我去看看。”
“如此，便有劳了。”夜来颔首。
顾见春行至尸首堆处，状似翻找了一番。
半晌，他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姑娘，在下并未寻到你说的东西......”
——盒子在他袖中，此时自然是寻不到的......
夜来攥了攥剑鞘，叹了口气，只得说道：
“想来是落在别处了...有劳顾少侠。”
若她所料不错，这人是对那盒子动了心思。方才只是予他个台阶，没成想对方竟直接将其收归己有，这人武功不俗，此时却不能打草惊蛇......
顾见春淡淡说道：“日后在下也替姑娘留意一二。”
他虽如此说着，手中赫然握着那红漆木盒。
“若是姑娘此间事了，我们即刻便可动身。”
夜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