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湄,练得累了,便歇一下吧?” 梦境中,少年怀中抱着剑,就着暮色靠在了槐树下,笑吟吟地看着她道。
夜来正欲张口。霞光与槐花交融颠倒,脚下血流漂杵,远处哀恸不绝。
黑暗中,夜来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股剧痛从眼中传来,夜来闷哼了一声,强忍这股痛意。眼前无光,记忆渐渐苏醒。
“你醒了。”
黑暗中,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
夜来心中警铃大作,方要伸手,却提不起半点力气。
苏决明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纤弱,却危险。
若非他提前在这女子身上扎上两针,恐怕此时自己已经成为了她的掌下亡魂吧?
“你......是?”
无法,夜来只得轻声问道。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是谁?”苏决明冷冷问道。
“我——”夜来方欲张口,却顿了一顿,转而反问他,“阿柱呢?”
“他死了。”
“你说什么?!”夜来缓缓睁大眼眸,像是听到什么不敢置信之事。
“他怎么会死呢......”
苏决明紧紧盯着那张脸,愤怒,骇然,悲痛......
就是没有半点恐惧——
“怎么了?”听到动静,在门边戒备的顾见春连忙走了进来,一抬眼,正对上那大梦初醒的夜来。她长着一双好看的柳叶眸,虽然无神,却循着声音,遥遥望了过来。
顾见春不由一怔。
“你......”——太像了。
顾见春话未出口,却忘了词。
“哼。”
苏决明在一旁看着,轻哼了一声——
他只道这人是看见漂亮姑娘,于是失魂落魄,也不理会,便兀自搭上夜来的脉搏。
夜来轻轻一颤,却也没有阻挠。
“唔......”半晌,苏决明思忖着说道,“你何时醒的?”
夜来蹙了蹙眉,答道:“方才。”
“差不多了。”苏决明自顾自地点点头,将那小臂上的银针取下。
夜来指节一动,只觉自己手上的力气又无端回来,于是明白这少年是个医者。而那方才进屋的男人......
呼吸绵长,步子轻盈,是个武学好手。
“请问两位是.......”
夜来心知这两人正在无声打量于她,只得率先开口问道。
“哦...”顾见春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失礼了,在下是——”
“问别人之前,不用自报家门么?”
苏决明忽然开口,将顾见春的话打断。
顾见春冲苏决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
“啊...”夜来状似一愣,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小女子名叫夜来,敢问两位是?”
“原来是夜姑娘。”虽然对方看不见,顾见春还是拱了拱手,行了一礼。
“在下是顾见春,这位是在下胞弟,顾......”
“苏决明。”一旁的苏决明不待他说完,便快速接道。
顾见春哑然一笑,本想隐瞒一二,如今却是不成了。
“苏?是沧州闽安圣手苏家么?”夜来思忖片刻,开口问道。又是苏家,又是医者,苏家高门大户,也算是江湖上的圣手一绝,实则并不难猜。
两人对视一眼,苏决明大大方方承认道:“你可真是见多识广,正是闽安苏家。”
夜来了然,原来是苏家人......她心中思绪急转,前月里听闻苏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不曾想还有后人。姓顾...看来这位便是那阿柱所说的“顾大哥”了。原来这两人是在此避仇家,倒也难怪惹上杀身之祸。
“多谢两位少侠相助。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她强撑起身子,虽未起身,却盈盈一拜,倒是让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夜姑娘不必多礼。”顾见春连忙说道。实则他二人心中有一股脑的问题想要回答,却不知如何开口。
谁知夜来却摇了摇头,歉然地解释道:“让顾少侠误会了,小女子姓南宫,名夜来。两位若是不嫌弃,叫我夜来就好。”
南宫?
这世上可不是谁都能姓“南宫”的......
二人目光交错,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讶然。
像是猜到两人心中所想,夜来点头说道:
“小女子便是问剑山庄的少庄主,南宫夜来。”
她声音轻浅细弱,却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屋里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是问剑山庄的少庄主?!”
“正是......”夜来状似蹙眉不解道,“有何不妥么?”
顾见春轻咳了一声,敛了敛心神,连忙说道:“让南宫小姐见笑了。我等行走江湖,问剑山庄之名自然如雷贯耳,没曾想能亲眼见到贵庄少庄主,故而有些失态......南宫小姐请继续讲吧。”
何止失态,一旁眼尖的苏决明看来,一向从容的顾见春能有这种形容,多半不是因这女子有异,便是这问剑山庄有异。
“顾少侠,叫小女子夜来就好。”夜来微微抿唇,继续说道,“行走江湖,还是不便轻易与人透露。故此两位…咳咳…两位恩公不必多礼。”
末了,她接着前话问道:“这位苏小少侠,不知可否告知,孙婆婆与阿柱何在?”
苏决明定定地盯着她,缓缓说道:“他们死了,就埋在外面。”
她面上沉痛顿起,哀切低泣道:“此番小女子背着家中偷偷下山,本想瞧一瞧我那未来夫婿......谁知路遇流寇,辗转到此。还没能好好谢过救命恩人,恩人却先我一步离去......”
她秀眉微蹙,泫然欲泣。那双柳目竟落下两行晶莹泪珠,我见犹怜。
“你...你眼睛尚且有疾,还是不要过度伤心为好。”
顾见春登时有些不忍,连忙递去一方绢帕。夜来接过,感激地冲他点头致意,轻轻按在眼角。
真所谓红窗寂寂无人语,暗淡梨花雨。
“请恕在下斗胆——”沉默半响,只待夜来平复些许,顾见春问道,“在下竟未曾听闻,问剑山庄与人结了姻亲。不知...哪家的公子?”
“……”
苏决明扶额,兀自翻了个白眼。
——难不成当真是见色起意?
“啊......”夜来低头,面前带上些红晕,局促开口道,“是......镇南镖局的少东家,想来如今正在黛州城。”
此地乃是永州与黛州交界所在,黛州城自是极近,北行不足百里便至。
镇南镖局,南方第一镖局。
问剑山庄,北方武林的第一庄。
自是天作之合。
“原来如此。”顾见春点了点头,又是问道,“不知姑娘可还有什么姊妹?”
夜来怔了一怔,心中有些莫名,却点头道:“家中旁支姊妹众多,一母同胞的却只夜来一人。不知顾少侠说得是哪一位?”
顾见春歉然笑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与在下一位故人有些相似,故而冒昧有此一问。”
“无妨。江湖之大,偶有相似,这也不稀奇。”夜来幽幽叹了口气,道对方是有意试探,于是主动说道,“出门之时,原有三五家仆跟随。谁知路遇山匪,半途流离,家仆也四散而去......如今怕是没人知道夜来在何处。”
说罢,夜来忽然抬头,向着两人的方向望来。
苏决明忽然发现,这夜来眼中虽然无神,却墨如静潭,深不见底。
只听夜来低声说道:“两位少侠,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苏决明闻言,一把扯住顾见春的袖子,冲他无声摇头。
可顾见春却还是点头道:
“夜来姑娘请讲。”
思及对方身份特殊,不愿暴露身份,顾见春便也顺水推舟,以名相称。虽说如此,以闺名称呼,却是有些罕有。
夜来冲二人俯首,又是一拜:“如今江湖群龙无首,问剑山庄虽在中州颇具名望,却从未想过要占据魁首。此番夜来遇害,定是有人从中作乱,想要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争斗。若不快些回去据实相告,夜来担心他们两败俱伤,江湖乱矣。”
“那夜来姑娘打算......”
“如今夜来目不能视,还望两位少侠行个方便,送夜来到镇南镖局,届时夜来手书一封,兼之林世伯私印为证,好教家里安心。”
夜来摸索着床板,缓缓起身,却因为不适应这黑暗,显得有些无措。
顾见春见状,连忙开口道:“夜来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他略一思忖,将桌上的剑鞘递给对方,好让她行动能有个倚仗。夜来顺手接过,手指紧紧地握在剑鞘上。许是因为用力,那手指有些泛白。
两人这才注意到,这姑娘的身子竟在微微颤抖。
“夜来姑娘你……疼吗?”顾见春试探地问道。
夜来勉力挤出个微笑,额头上泛出些细密的汗珠。
“不疼的。多谢顾少侠关心。”
顾见春点了点头,思忖一番,斟酌着说道:“夜来姑娘之请,在下本应义不容辞。只是如今我二人也身陷追逃,自身难保,只怕让夜来姑娘与我们一道担惊受怕......”
苏决明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末了,才想起对方看不到......只是为何这女子总给他一种双目无恙的感觉呢?
——这边苏决明兀自胡思乱想,只听一旁的夜来答道:
“我无意揣测二位少侠来历,只是身处问剑山庄,苏家之事我亦略有耳闻......”
夜来话说一半,忽然转而问道:“不知苏少侠可否告知,这苏家之事究竟是何人为之?”
想必为祸之人,便是今日追杀之人。
苏决明拳头一攥,撇过头去,不再搭话。
顾见春回道:“是个名叫万寿宫的江湖组织。”当即便将二人所见略一告知。
“万寿宫?”夜来了然,启唇轻念,“‘昭昭未央,日月齐光。愿随吾主,万寿无疆’。是这个万寿宫么?”
苏决明闻言,身子不觉轻颤,却不回话。
“正是。”顾见春心下叹息,点了点头。
只听夜来继续道:“夜来虽浅见寡识,却也曾听他们说过,万寿宫不知何人所创,一夜之间凭空而起。正如那真言所说,万寿宫人,寻的是长生之术......”
“哼。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之术,只有贪心妄想的可悲之徒!”
苏决明突然开口,冷冷地打断夜来所言。
夜来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苏少侠高见。我原以为那万寿宫只是痴心妄想,并不会危害旁人,如今看来,竟是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昔日问剑山庄虽有心,却也不愿与他们纠缠,此故并未再追查下去......不过若是这般困境,夜来倒是略知解法。”
“那便多谢夜来姑娘解惑。”顾见春拱了拱手,即便知道对方目不能视,却也还是将礼数做了个周全。
夜来想了想,却朝着苏决明的方向行了一礼,诚恳说道:“常听长辈提起苏世伯,才高行厚,仁心仁术,乃当世侠者典范。不想苏家竟被这万寿贼人所害,当真是世事难料。”
说到这儿,夜来兀自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便是倾我全庄之力,也要将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苏家也不会有这等惨事了......”
“婆婆和阿柱也不会......”
话音未落,夜来又兀自抹了抹眼,失魂落魄。
苏决明眼中闪了闪。数月以来,这是头回听人提起自家的事,心里却泛起些委屈。
——若不是万寿宫,他苏家嫡子亦不会沦落至此。
顾见春拍了拍他的头,算是安慰。
苏决明抬首,似是无意地回道:“问剑山庄亦是自保而已,不必介怀。”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但任是在场谁听了都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想他问剑山庄,在武林中如何如雷贯耳。虽然中州武林群龙无首了数十年,但试问北方三大镖局,九大门派,三十二势力帮舵,谁见了问剑山庄不尊称一声“武林第一庄”?
而他问剑山庄仅凭一句“早知如此”,便将这祸事推得干干净净,确实不太厚道——
只见夜来似是也听出了其中意思,面色赧然,久久不语。
顾见春察觉对方异色,自知言过,连忙转而道:“方才说摆脱追杀,不知夜来姑娘有何妙见?”
“妙见倒是不必。”夜来感激一笑,缓缓说道,“听闻万寿宫有一秘法,黄蜂循迹,数十里而不绝。”
顾见春不禁有些惊异,此女聪慧,竟从“万寿宫”,“逃亡”寥寥数语,便推断出了症结所在。
“原来如此。”顾见春点头,这便将万寿宫之人如何难缠说了个分明。
“那便是了。”夜来了然,低声说道,“我有一方,三日便可阻隔黄蜂搜查。届时沿水路,便能将他们甩脱。不过黛城鱼龙混杂,届时两位少侠若是担心,可暂避于镇南镖局,之后再做打算。”
“姑娘想得周到。”顾见春忽然笑了笑,回道,“可否先容我二人商量一番,再给姑娘答复?”
生怕对方多虑,顾见春又补充道:“姑娘放心,就算不同路,在下也一定将你送至安全之所。”
夜来面上感激,施施然冲两人行礼致意。
听到关门之声,料想二人是去了外面商议,此时独坐,夜来才得以思量一二。
此人虽对她有疑,也不算奸恶小人。她昏倒时衣衫不整,对方却能恪守君子之礼,当是苏家名门之风无疑。只不过——
夜来想那前因后果,听闻此人姓顾,“玉生烟”必然在他二人手中。如今眼中有疾,对方又身怀武艺,还是要徐徐图之......
她低下头,攥了攥自己的手掌,手心中仿佛有白雾氤氲而生。
万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