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江南人心
张煌言和张泰兴一起接待了那位陌生的表哥,没想到说着说着,对方居然和张名振还有着不浅的交情,说是当初如果没有张名振接济他几十两银子,根本不会有今日的万贯家财,说什么都要立刻报恩,甚至还要把女儿嫁给张泰兴做妾。
不过,张泰兴这个时候也是老油条了,既然来人打着他舅舅的旗号,那他同样扯着张名振的虎皮,把那些不该要的东西,都一概推脱掉了。
两人攀谈起来,都是话里有话,交锋也都滴水不漏,不知情的人看到了,恐怕还以为他们真的是什么多年老友呢!
最后,张煌言和张泰兴两人一唱一和,陌生的表哥也十分圆滑,更会来事,准备打着张家的旗号,出钱出粮,参与城中的施粥赈灾活动,顺带还在张煌言和张泰兴这里分别留了个尾巴,为下一次继续接触创造机会。
张煌言看到张泰兴圆滑老练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吃惊。五年时间,不仅仅是他变了,其他人也同样变了很多,甚至就是张泰兴,这个当年吵着嚷着要上阵杀敌的热血男儿,也同样如此。
当然,张泰兴如今依旧笑得灿烂,平日里看起来好像和以前也没什么变化,但做起正事来,却已经完全不是当初那回事了。
很快,两人便在监察官的见证下,从这个远房表哥手中接过了一千两银票的赈灾款,对方更是借此说起了“山海钱庄”的“救国债”和银票。
而张煌言一听,便知道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了,他恐怕到时还得引荐对方去山海钱庄买“救国债”,这虽然不是他直属的事情,但他也不好完全推脱了。
此事之后,张煌言又埋头进了工作中,而张泰兴则是拿着他的调令,回到了宣传司众人所在的仓库,带着手下的人和工商司那一群人交换了工作。
脏产的清点工作虽然繁琐枯燥,但随着郑鸿逵带来的“援军”进入宁波府城,张煌言也终于缓了一口气,他没心思和郑鸿逵争表现,干脆顺水推舟,自己趁机去好好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便开始回归主职,主理宁波府的大小事务。
这个时候,观海卫,龙山所,奉化等州县和卫所都已经被周全斌领兵招降或攻破,而杭州南下的清军主力也被刘国轩堵在了慈溪以西,最终不得不撤回余姚防守待命。很快,从观海卫,龙山所逃出的溃兵就把宁波府城已经被明郑破的消息传到了绍兴府。
张名振,陈六御和钱达此时也四处出击,这影响到了喀喀木,郎廷佐等人对局势的判断,同时也造成了紧急军情。他们原本就不愿意领兵离开自己的防区,南下支援,于是也纷纷向北京告急,兴师动众防备起了长江水师不痛不痒的进攻。
原本救援宁波府的行动是非常紧急的,甚至可以说是“分秒必争”,因为最佳的救援时间一过,那所有的行动,也就没了任何意义。
而这样紧急的行动一旦停下,便几乎没有再次启动的可能了。只需要几日,明郑大军便能站稳脚跟,从进攻的一方,变成防御的一方,进而占据战场主动权。
不仅仅是宁波府城,便是台州府城,赵国祚领兵翻过了括苍山之前,周鹤芝便已经设计攻下了仙居,等到马信领着大军南下的时候,整个台州府的局势,也很快稳定了下来。
与此同时,黄廷也开始了在福宁州的行动,赵国祚原本就是想着趁虚而入,看看能不能占一个大便宜,立一个奇功。但如今局势有变,他也只能放弃,带兵折返。
而浙东两府的局势稳定下来之后,“长江水师”三镇的袭扰攻势也随即停止,张名振也终于抽出了空挡,到浙东面见郑成功,确定往后浙东和崇明,太湖等地的战事配合。
随着“北伐南京”提上日程,“长江水师”的地位毋庸置疑将会变得无比重要,张名振必须为自己和手下的人,争取到足够的资源,便是陈六御,临行前也暗戳戳和他说了很多明郑体系内部的关系,以及和谁交好能够把事情更快办好。
当然,张名振在“征虏大将军府”中,也不是没人的。当前主政浙东的张煌言,便是他的老部下,在“浙东行辕”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的张泰兴,则是他的外甥。
因此,从崇明出发之前,他便提前联络了张煌言,而郑成功也似乎有意表示什么,下令让张煌言亲自出城去接张名振,给了两人充足的时间。
“李率泰被俘,台州和宁波二府被收复之后,江南当前人心浮动,许多原本观望的绿营军将领,现在都通过张天禄,给本官送来了银子。”张名振抬头看了一眼高大坚固的灵桥门,随即又道:
“但是他们都有些担心国姓爷接下来会不会忘乎所以,做出些不轨的事情来。这天下的人心,还是向着大明的。”
张煌言听了,也随即点头道:“大明三百余载,乃是汉家正统,太祖更是有驱除蒙鞑,恢复中华之功,得国之正,自古未有,天下人心自然是思我大明的。不过,国姓爷并没有任何不轨之举,甚至前两日还在考虑要不要恢复宁波府旧称。”
其实,张煌言很清楚,很多乡绅大族其实也并非是真的“思明”,只是要通过这个,来观察国姓爷是否能顾全大局,克服私欲。否则,国姓爷丢了政治正确,胜算便要大大降低了。而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在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必然也有无数人在考虑。
同时,大明的体制他们都是清楚的,越是有权有势的人,就越不愿意接受未知的东西,因为那往往意味着巨大风险。没有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前途,家族的命运去豪赌。
张名振其实也并非那么古板,他听到了张煌言说国姓爷想要恢复宁波府的旧称之后,原本一直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平稳落地了。
“当初国姓爷将‘中左所’改为‘思明州’的时候,江南等地便是一片称赞。如今收复浙东,若是真的能把‘宁波府’改为‘明州’,那对于收拢江南乡绅和百姓的人心来说,作用将是不可估量的。”
“国姓爷在这些地方,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浙东如今也都是一切照旧,只要那些乡绅不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国姓爷便一概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就是担心江南那边听到传闻之后,人心产生变动。”
张煌言说着,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浙东的特殊情况束缚住了了他的手脚,这让钱庄,工坊,还有屯田等确保统治稳固的行动进展颇为缓慢,特别是宁波和台州二府田地税赋征收,商贸哨卡,以及市舶司的设置,都困难重重。
俗话说,“夺人钱财胜过杀人父母”,那些乡绅富商们一开始示好的时候,确实是愿意拿出银两打通关系。但如今明郑要确立税收新体制,长期强力收税,在他们嘴里夺食,那就触及他们的底线了。
可问题是,这也是明郑的底线,浙东可以特殊,但是不能恢复到那个基层统治基本崩溃的时期,将来明郑收复了江南,也是要照常收税的,而且是在原本的基础上,立即建立新的征税体系,这个没得商量。
否则,郑成功的新一轮扩军计划,也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根本不可能实现。
张名振听着张煌言大吐苦水,说着除了缴获颇丰,财政上勉强还算充足之外,各方面工作进展的困难之后,忽然嘿嘿笑道:
“国姓爷也还真是会算计,他让你来主政浙东,一方面是看重了你的能力,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早就猜到了事情棘手,而且要从福建和粤东调那么多物资北上,优先建设浙东,福建等地的官员们必然有怨言,不服气。如果是他郑家原本体系里的人,恐怕他就不好转移怒气了。”
张煌言哪里能不知道这一点,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若是不这样,仅仅有经世之才,恐怕他很难得到如此重用。陈永华便是那个教训,他和对方一起共事过,知道此人的才华,但因为世子的关系,恐怕短时间内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重用。
当然,这些事情心里想想可以,明面上就算是张名振,张煌言也是不好说的,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话锋一转道:
“往后不仅是浙东优先,长江水师也会优先,侯服你恐怕也要成为其他几部水师的眼中钉了。现在大将军府的财政如此紧张,国姓爷必然是要从南洋,福建水师中抽调人手和物资来充实长江水师。”
张名振一听,就知道张煌言这是要主动给他指明道路了,随即便问起了当前郑成功麾下,水陆两军的各部情况,以及“浙东行辕”接下来的安排。
张煌言长期在潮州主政,对这些内部关系其实也不如漳州的人了解得多,但是要比张名振这个长期呆在崇明的人好太多,特别是这段时间他主理“浙东行辕”的民政和工商,相当于回到了中央,而冯澄世又时不时就给他漏一点。
五军的各个山头,万礼和赫文兴已然独立成军,他们当前在军中地位,以及刘国轩和周全斌这两个“浙东行辕”的一二号人物,浙东大战的第一功臣——马信的前途等等,张煌言一个接着一个,娓娓道来。
而张名振了解了这些之后,便可以大概推测自己能争取谁的支持,以及长江水师最终能争取到多少物资,获得多少扩编兵额了。他要合作的,自然是那些有望在北伐南京中和自己合作,长江水师越强大,对他们作战越有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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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国和孙可望和好如初,西南短时间之内,恐怕是无法平定了。”顺治丢下洪承畴加急送来的军报,眉头紧张,他看了看面前的岳乐和鳌拜,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局势越来越坏,但该捂着的,还是得捂着,很多事情,顺治并不能在汉臣面前说,大多数时候,都是把自己的几个心腹召集起来,秘密商议。局势越不顺利,他对于汉臣的信任,就越发动摇。
鳌拜因为不适应江南的气候,旧疾复发,此时已经回到了北京休养。不过,也因为如此,他成了当前北京最了解江南局势的满洲大臣,拖着病体来给顺治提供咨询。
“洪承畴在西南经营了那么多年,五营四镇近十万强军都已经练成,就算是孙李和好如初,也绝对难以轻易撼动西南防线。朝廷调到江南的那几千人,奴才亲自检阅过,战力确实不俗,只要再调两三万到江南,郑贼绝对不能再猖狂。”
岳乐点了点头,似乎也十分赞同鳌拜的说法。这位顺治当前最信任,也最寄予厚望,同时还是满清宗室里面,仅存的常胜将军,一句话就有可能改变顺治的决定。
他刚刚带着八旗兵打退了外藩蒙古的有一次骚乱,再一次确定了北方边境的安宁,并带回了五千多强壮的蒙古牧民,将他们编入了蒙八旗中。然后,他便接到了顺治准备南下主持江南战局的命令。
不过,在此之前,岳乐还研究了洪承畴这几年在西南的表现,在肯定了对方战术战略的同时,他也从洪承畴近来奏章中弥漫着的绝望,明白了对方的失误。
洪承畴和长沙幕府内外弥漫着的那种绝望,使得清廷不敢贸然行事。这在一开始的两年,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在最近两年,就绝不是如此了。岳乐认为西南诸军此时已经有了和孙李一战的能力,应该尽快从四川和广西两线步步为营,缓缓压缩,同时在湘西牵制孙可望的主力。
但现在江南的局势恶化,这样的战略自然是行不通的了。岳乐研究西南的局势,主要还是想要弄清楚自己可以从湖广调动多少兵马,防卫郑成功的行动。
“孙可望和李定国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强悍,他们手里固然有着数万强军,但只要咱们选择坚守,然后逐步蚕食,不断消耗他们的实力,西南也无需维持着那么多大军。从战绩上看,孙可望岔路口之战败了,刘文秀侵犯常德也败了,李定国三征广州,最终几乎全军覆没。”
岳乐从这些实战中,自以为已经几乎摸清楚了孙李的实力,他顿了顿,然后又继续道:
“洪督师还是老了,行事也愈发保守,还过分高估了孙李的实力。朝廷的大军虽然也败过,但真的要算起来,还是胜多败少。若非江南如今出事,局势危急,奴才倒是觉得是时候三路出击,平定西南了。”
“岳乐,伱可是已经有了对策?”顺治听罢,原本紧皱的眉头都已经舒展,他被洪承畴的奏章影响,一直以为西南不可能胜了,大清岌岌可危。但现在岳乐一说,他反而是重新燃起了信心。不过,郑成功那边,他还是担心。
“但郑成功哪里,几乎是百战百胜,便是最为精锐的八旗主力,也难以将其制服。前几日,宁波府和台州府,又被其攻陷,李率泰还被活抓了,朕如今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岳乐听了,却还是一脸淡然,他知道自己是顺治的主心骨,脸上自然没有一点担忧和无奈,当即又拱手抱拳道:“皇上,郑贼固然强悍,但只要江南部署有数万强兵,他想要攻破江宁等地,也绝无可能。如今西南局势看似难解,但其实孙李皆是有心无力,不必过度担忧。”
“皇上,奴才也是那么认为的,最重要的,还是江南,否则西南那十几万强军,便难以维持战力。若是江南漕运一断,便是北京,恐怕也难以维系。”鳌拜见状,也赶紧插话道:
“而且,如果江南没有大队强军驻守,人心必定浮动,那些汉人乡绅看起来一个个俯首帖耳,忠心耿耿,但心中始终不是和朝廷一条心的。江南的人心,必须要靠强军来维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江南要固守,这对于清廷来说,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要调哪里的兵去固守,对于清廷而言,却是难以抉择的事情。
北京的八旗大军还在恢复和补充,如今强征了一些老兵和余丁,又从外藩蒙古,关外抓来了上万壮丁,还抬旗了上万的包衣,不过还是没能恢复到福州大战之前。这支军队,顺治是不敢让其轻易南下的。
如此一来,调往江南的大军,就只剩下了湖广和汉中的洪承畴,吴三桂两部,而后者也不是好的选择,陕西是不能有失的。至于两广的尚耿二藩和线国安,已经不堪调动。
换言之,清廷不调北京的八旗大军,就只能调湖广的绿营军,虽然岳乐南下,最终还是会带一支兵马,但这其实只是做样子,对战局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江南的人心,江南的财税......”顺治说着,便突然转身踱步起来,似乎还有些犹豫,他以前是十分信任洪承畴的,但最近两年,已经有所动摇。
“岳乐!”
“奴才在!”岳乐当即应道。
顺治扭头看向他,沉声问道:“你说说,若是孙李真的和好,共同出兵湖广,洪承畴那里要留多少兵马,才能确保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