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战略欺骗
“大王，洪旭罪大恶极，不仅纵容手下官员在泉州贪赃枉法，侵占私田，还为非作歹，肆无忌惮地残害士绅良民，动辄伤人性命，株连家属，已经惹得府城民怨沸腾。”黄为公言辞激烈，完完全全就是一副为民请命，不畏强权，甚至是无惧生死的模样。
“不仅是洪旭，左军提督黄廷好大喜功，纵容手下士兵，城中已经多次出现以逮捕汉奸，查抄脏产为由，不断侵吞百姓私产的不法之事，苦主请愿和状告之书早已经堆积如山。下官去找洪大人，洪大人还为其掩护，两人一唱一和，泉州府城十万生民兵灾之后，又遭人祸，已经苦不堪言......”
黄为公如今在督察司任职，是督察司调派泉州府的主官之一，按理说洪旭作为他的顶头上司，又是郑成功面前的红人，他应该讨好才是，如今却公然举报，似乎真的是为国为民，不惜献身。
但郑成功太清楚他们这些自诩“正统”清流的旧官僚们了，这些人潜伏那么久，苦心收集洪旭，黄廷所谓罪大恶极的有力证据，为的就是一鸣惊人，获得其他文人的簇拥，甚至是梦想中的留名青史。换言之，越能体现他们“清流”的事情，他们便越要做。
而在这个时代文人士大夫的价值观念之中，反贼，抗清和为民，无疑是三个最好的切入点。可问题是，“抗清”的难度太高了，他们都没这个本事，而且许多也都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为民”倒是可以，但他们自己就贪得无厌，同僚也贪得无厌，用这个攻击政敌还可以，不过也需要谨慎使用。
于是乎，我们就能看到南明历史上，无数明廷官员们前赴后继，就为了整死最能打，同时也是他们唯一可以真正依靠的“忠贞营”。
正所谓，“顺”与“西”，皆国贼尔！若不是他们到后来已经完全没了其他的依靠，李定国可能就和李过，高一功一样，不能入他们的法眼。当然，比起几乎没有主见，真的是在听明廷调遣的李过，高一功，李定国的自主性一直以来都是很强的。
而到了明郑这里，“抗清”他们还是玩不转，毕竟这是要真本事的，不是动动嘴皮子，斟酌该用什么惊世骇俗的词，才能在弹劾的本子里体现自己的文学造诣，忠君爱国之心，十万铁骑就能从天而降了。至于“贼”嘛，敢骂国姓“贼”的，也是把书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因此，“为民请命”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特别是郑成功十分注重民政管理体系和军队体系的监督，各种贪污腐败都会受到严打，轻则革职发配，重则直接斩首。这些人甚至还想着借严打之风，把如今掌控着各个高位的明郑大臣拉下马，自己上位。
郑成功任用明廷遗臣，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人大部分还是有本事的，至少地方治理的经验是有的。他没必要因为其中的几颗老鼠屎，在人手紧缺的时候，放弃一整个团队。另一方面，也是要借机敲打一下他的老兄弟们，各部门的贪腐，如今依旧不可避免。
但是，敲打归敲打，他并不需要通过政治扩大化的方式，把一两个冤枉案件，一两个士兵抢劫，替换成了整个体系有问题。这就是黄为公这些所谓清流们的问题了——你无可否认他们说了“真话”，但他们还有更多的“真话”没有说。
不过，这样的招数，只能骗骗别人，骗不了一步步走到现在的郑成功，想要在郑成功这里借着这种政治把戏把上司拉下马，然后自己上位，那就更不可能了。
郑成功不是那些养在深宫中的年轻皇帝，他已经独自领兵整整七年，把家族中所有的实力派都整治得服服帖帖，又如何会不知道事情该如何分析呢？若是像这些所谓的正统清流一般，凡事只定性，不定量，那就是完全在耍流氓，随心所欲了。
事情终究是有个尺度的，或者说是需要一个尺度的，尺度之内，便是可用，尺度之外，便要改进或者舍弃。每一个体系都无法做到完美，因此在定性的同时，定量，才是判断的关键。否则事情就会变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永远纠扯不清了。人可以骗自己，但数据却从来不会骗人。
所以，当他看完黄为公呈递上来的请愿状告书和参人的本子之后，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洪旭还没赶来兴化，黄廷也还在泉州府接管地方，此时是无人可以与之辩驳。
“洪旭和黄廷居然如此失职，手下之人不法都没有察觉，等泉兴二府安定之后，本藩绝不会轻饶了他们。”郑成功不痛不痒就给事情定了性——此事和洪旭，黄廷两人无关，他们的本意是好的，就是下面的人执行歪了。虽然，下面的人就是按着他们的意思来的。
“大王，此事不可能如此简单......”黄为公闻言，心中急切，原本还想再说的，但却被郑成功直接挥手打断了。
“此事还不急，咱们当前最重要的，还是鞑子的事情。若是鞑子的事情没解决好，咱们今后面临的危机只会越来越大，那些更加紧急的事情可能就处理不过来了。”
在明郑体系内，抗清终究是压倒一切的，黄为公闻言，也只好称是。郑成功见状，随即起身将其扶到一旁的位置上坐下，两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十分融洽。但此时站在一旁，经验丰富的蔡福一看，就知道这是郑成功准备挖坑埋人了。
“本藩这里其实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关乎到泉兴二府的安定，但思来想去，一直寻不到合适的人来担当，今日看到卫道，听得这一番为国为民，仗义献身的忠良之言，终于是确定了人选。卫道，你可愿意为百姓，为天下，为本藩，勇敢站出来，做这个真正的勇士？”
黄为公听了，脑中飞转，关乎到泉兴二府的安定，这个官一定不会小，权力更不会是虚的。如今泉兴都是刚刚兴复，各种官职还都只是暂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都有机会。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因为无法确定每个位置上的人，他也猜不到具体是什么官职。
“下官愿听大王安排，只要是为国为民，下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郑成功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不再绕弯子，直接道：“还是关于前几日发生在泉州府城客栈前那两匹死马的事情。此事关系到隐藏在泉州城内的鞑子，十分紧急且重要，本藩打算交给你督察，一定要尽快查出到底是谁私通了鞑子。切记，再紧急的事，都没有鞑子的事情紧急。”
“啊......”黄为公心中一惊，他不知道这事为什么会突然和鞑子扯上关系了。这不是城中的谣传而已吗，而且后来又说是大军撤离北上的时候，处理战马不小心遗落的了。
郑成功就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惊讶一般，又继续说道：“咱们现在人手不足，那营私舞弊的事情暂时放一放，查完这个再查，洪旭和黄廷都翻不了天，本藩事后再收拾他们也不迟。但是鞑子没处理好，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伱可明白？”
“是，是，大王。”黄为公赶紧应道，他现在心乱如麻，但还得强装镇定，这事就是他伙同其他人干的，他的同伙不可能私通鞑子。但问题是，不私通鞑子，他为什么干这个？事情一旦败露，郑成功会如何对他，他的下场又会怎么样，黄为公一想到心中就止不住发抖。
“洪旭这个王八蛋，真够狠的。”黄为公心中暗暗骂道，脸上却依旧是毕恭毕敬，郑成功一说话，他就不时点点头，以表示对领导的尊重和认可。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对付鞑子，这是咱们行事的第一要则。”郑成功最后总结道。黄为公既然来闹了，他自然是要派黄为公去做些事情的，特别是难度高一些的事情，然后才能在对方身上找问题，名正言顺处理掉这个人。
“卫道，本藩之所以让你去督察司，就是看中了你的能力和品格，能力很多人都有，但品格，能和卫道你相比的，却是不多。你好好查，有什么成果，第一时间汇报给本藩。之前一直没把你提拔上去，便是因为资历问题，这次只要你抓到了鞑子，立下了大功，那这些便不成问题了。”
黄为公闻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了，只听他颤抖着声音道：“下官，下官，下官一定严查出这幕后黑手来，给大王一个交代！”
.
“大军这次进攻福清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拿下城池，作为之后进军福州府城的前沿阵地，同时屏护龙高，平潭两地，迫使清军不得袭扰我大军后方。第二个则是通过对福清的进攻行动，实现对陈泰的战略欺骗，进而延缓清军对福建的用兵。”
参谋总长黄山简单说完战略目的之后，手中的竹枝直接指向了地图上福清城的位置。这个地图是根据军情司的情报和福州府来的绿营军俘兵回忆绘制的，形式上还十分粗糙。不过，基本的城池信息也都有了，而城中的守军兵力，前线的哨骑也获得了最新的情报。
参加这次军议的，除了郑成功，冯澄世，中军提督甘辉，参谋部的头头黄山，参谋长黄梧，新任参谋长刘国轩之外，主要是中军三大主力营营官万礼，郭廷和赫文兴，以及他们手下的千总。
“福清城在正德八年开始设城郭，而后因为倭寇入侵，嘉靖三十三年，开始修筑了城墙，万历二十二年，县城又开始大规模扩建，如今在陈泰的加固增高之下，城高已经达到两丈余，厚在一丈五尺左右，城周六里，女墙超过两千，警铺二十四座，城门五座，守军在一千两百名以上，其中近三百是八旗甲兵。
而由于福清城位于山间盆地之中，西北，东南两面皆是大山，我大军主攻的方向只能放在西南。或者是东北。其中西南面连接兴化府城一带，且地势平坦，适合大军和攻城火炮的进入，各部扎营和兵马展开，可充分发挥出我军之兵力优势，因此参谋部认为将此处作为破城方向最为合适。
东北方向虽然也有地方扎营，但那个方向的平野在小北门被玉屏山分成了两半，金鸡山和玉屏山的山间谷地要比西南方向狭窄得多。至于玉屏山和玉融山之间的那个山口，更是易守难攻。同时，龙江河道在福清城东南十里左右，便突然变得十分狭窄，水师无法溯江而上，提供有力支援。”
黄山刚刚说完，万礼就立即举手问道：“福清城西南面虽然适合扎营，但龙江直接从城外穿过，护城河足足有二十余丈宽，大军要在这里展开进攻，搭设过河壕桥的时候，恐怕伤亡会十分惨重。倒是西北方向的凤凰山一带，城墙直接修在了山坡之上，或许咱们可以借着山林掩护，派出尖兵摸上去。”
黄山摇了摇头解释道：“清军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凤凰山一带的靠近城墙的树木已经全部被福清城内的守军砍完。清军要固守城池，柴薪也是十分重要的物资，他们必然会提前准备。”
“这些狗鞑子够精的啊！”万礼拍了拍大腿，有些可惜道。
“那北面金鸡山和玉屏山之间的谷地也并非不能摆开大军，清军在城中不过千余兵马，咱们能集中起来攻城的大军超过八千，只要北面两个山口各派一个千总部固守，便不用再担心清军会有援兵，在那里两面夹击我大军。北面的城壕只有不到四丈宽，很容易就能架起壕桥，到时候三四千兵马齐攻，就凭城中的那点清军，不可能挡得住。”万礼偃旗息鼓之后，甘辉也举起了手出言发问道。
郑成功听到手下人的争论，并没有参与，这样的气氛是他一直在营造的，战前对作战计划进行充分的论证是提高胜率的有效方法，这固然会浪费一些时间，但比起贸然行动，损失大军的百战精锐而言，却十分值得。
黄山借着再次伸出手中竹枝的机会，侧了侧身子，用余光偷偷瞄了郑成功一眼，发现对方面色如常之后，又接着说道：
“甘提督所言其实参谋部也考虑过，护城河自然是攻城时必须要考虑到的关键点。但其他因素，也同样重要。
福清城西北方向的大北门建于凤凰山山岭之侧，大军很难展开攻势，便是火炮轰击，也难找到合适的阵地，基本可以放弃。而东北方向的小北门，城门之前虽然也有平野，但其比邻玉屏山，大军只能集中进攻很短一段的城墙，清军只要在城头架上二十几门百子铳，便能对我登城大军形成全覆盖的火力打击。
换言之，东北方向的攻城士兵架壕桥过护城河的时候，或许伤亡会比西南方向小一些，但过河之后的战斗，以及登城之时，极有可能伤亡会更大，相较而言，小北门还更难攻上城墙。而西南的双旌门和龙江门则不同，护城河虽然更宽，但两门之间有着十分宽阔的城墙，而且城墙与护城河的距离也足够大，更加合适城外的大军掩护。
正如甘提督刚刚所言，除去把守北面两个山口的兵马之外，咱们可以集中攻城的兵力在六千以上，千斤火炮有八门，其余的大小火炮在五十门以上，这是我大军的优势，但这个优势在北面无法施展，分兵齐攻南北的话，兵马火炮又太过分散，炮轰将需要更长时间，这就和大军迅速攻克福清城，实现对陈泰战略欺骗的目的相抵触了。”
黄山刚刚说完，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一旁早就忍耐了许久了刘国轩压制住心中的激动，也随即出言道：
“双旌门和龙江门之间还有一个水门，只要大军可以阻击两面城楼上的清军援兵，在火炮轰击之后，派出冲锋兵用棺材装着火药埋进流水的洞口之中，想要炸塌这段城墙应该不难。这也是黄总长对比之后，坚定主攻南面的最重要原因。”
“这倒是北面所不具备的优势，东面文兴门附近虽然也有水洞，但地势并不合适，最佳的进攻方向，还是在西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达到咱们预设的战略目的，否则此战打起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迅速攻克福清城，就算损失大一点，也要实现对陈泰的战略欺骗。”郑成功听罢，随即点头赞同道，这算是给刘国轩的特别鼓励。
今天的军议虽然是刘国轩第一次参与如此正式且高级别的会议，但他表现得十分优秀，郑成功猜想或许是和他本身一直都是所在团队的主心骨有关。而鼓励完刘国轩之后，郑成功也不忘加强一下黄山这个参谋总长的威望。
“黄总长果然是经验丰富，教导有方，刘参谋第一次参于军议便能如此淡然镇静，分析得井井有条，应该没有辜负你给的机会吧！”
“这都是仰赖藩主识人用人不同凡响，刘参谋这匹千里驹无论在哪里，由谁来教导，都会成才，下官不敢居功。”黄山当即拱手回答道。
他知道郑成功十分赏识刘国轩，不然不会直接提拔到参谋部，这可就相当于带在身边培养了啊。对于这样的人，黄山自然得尽心尽力，而刘国轩的表现也让他再一次被郑成功的眼光折服。
“哈哈哈，黄总长继续军议吧！”郑成功笑了几声，结束了这个突然插进军议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