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家国分离
郑成功安排好了九龙江东面三城的军队和民政主管官员之后，便带着大军回到了漳州府城。
入城时，大军同样受到了百姓无比热烈的欢迎，漳州府城虽然也受到了战争的威胁，但明郑大军的强势使得陈泰不敢贸然渡江，府城周边并没有遭到清军的严重破坏，九龙江西面各地的生产也因此得以顺利进行，不仅绝大部分早稻，杂粮顺利收割，各县晚稻的抢种也完美收官。
而出征大半年，终于回到了“招讨大将军府”，郑成功召集等候已久的各军各镇将领，以及文官和海贸体系的各个主官，根据最新的局势，在会议上宣布了一些物资调配的重点和部署上的调整之后，便将这些还要继续关心他的身体，或者是要来表达由衷敬佩和赞美之情的下属们全都打发走了。
不过，其他人可以走，和土地归属一样，关乎到明郑下一步发展的“海贸和商业管理改革”负责人，明郑的财神爷郑泰，前脚还没抬起来，就被郑成功给叫住了，在其他人羡慕的眼神中，走进了将军府会议室的内厅，那里是郑成功单独召见属下的地方。
郑泰原本还十分体恤远征归来的领导，想着晚上再回去改改那个让他头疼了大半年的改革方案，第二日再来的，没想到郑成功在钱这事情上，比他还急。
当然，如果郑泰知道郑成功的军制改革和扩军计划细则，以及他对改革后的各军武器装备上的新要求，或许更急的就是他了。
无论是之后的军制改革，提升军队的战斗力，还是战兵，骑兵的扩充，水师的改编，都需要配备相对应的武器装备，或者说，武器的改变也是军队编制变化的重要推手，两者是相互影响的。而这些无疑都需要大量的钱粮。
郑成功要养的是一支完全脱产，只关注训练和战法的职业军队，同时更要在军队的装备上胜过清军。想要持续不断的打胜仗，除了士兵更加训练有素以外，射程更远，射速更快的火枪，更大口径的火炮，以及其他出人预料的尖兵武器，都是必须的。
但这些都需要白花花的银子，而银子不是没有，只是不掌握在郑成功的手里，郑成功需要用点手段，把战争的资源集中到自己的手上来。
郑泰脚步轻盈地跟着郑成功走进了内厅，看起来还有些紧张，他的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颇厚的册子，一进到内厅就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郑成功。
他知道此次西征大胜之后，郑成功的权势还会更上一步，而他作为明郑实际上的户官，海上贸易的总管，“海贸和商业管理改革”方案的制定者，必然也能跟着一飞冲天。
且不说一个掌握着明郑贸易和商业的实权部门，就单单是郑成功受封王爵这一点，他作为大功臣之一，一个侯爵，甚至是公爵应当是少不了的。郑泰此时不缺权势和财富，但是作为商业上的主管，他还缺一个响当当的爵位撑场面。
郑成功看着面上有些紧张的郑泰，并没有想到对方心中此时居然如此兴奋，他接过小册子之后，先是粗粗翻看了一遍，然后又着重看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里面还有他教郑泰的，用方块和线条画的组织结构图。
“海贸和商业管理改革”方案是郑成功为了明郑适应陆地统治而进行的改革之一，拿下了三府之地后，明郑将拥有海贸商品的生产基地，同时也拥有了百万级的人口，如何把这些资源充分运用起来，为抗清战争服务，是他面临的首要问题。
而且，为了适应日益庞大的官僚和军队体系，郑成功在派张煌言和王忠孝前往西南请封的时候，就以“相隔遥远”为由，请求永历皇帝特准设置六官及察言、承宣、审理等官，以方便施政，同时允许他委任官职，武官可达一品，文职可达六部主事。
永历皇帝如今受到了孙可望的威胁，封赏又是毫无成本的，反而有可能为自己留条后路，郑成功这样的忠臣，山海相隔还如此尊奉他，他自然是感动之余，大笔一挥，就立即准了。
当然了，这些所谓的官职，明郑内部早就有了对应的，只是如今有了永历皇帝这个大明之主的圣旨，许多在金厦二岛上隐居的南明遗臣们，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服自己，参与到这个冉冉升起，充满了无限希望的新兴政治集团之中。
“工商司这边的规划问题不大，牙行，税卡，商社的分工和职能都很明确，各自的权责范围也十分清晰。咱们在一开始把顶层的设计做好，等到摊子铺开的时候，便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扯皮和混乱了。这对于重塑官府威信，加强郑家的信誉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
郑成功一面看着手中的小册子，一面点头道，看起来对这个改革方案颇为满意，这让郑泰原本紧绷着的神经陡然一松。
他能在这个时代，管理着每年数百万两白银流水的跨国贸易，把郑家的“山海五商”，两大公库，以及各地独立运作和投靠依附的远洋船只治理得井井有条，经营和管理上的天赋自然是不缺的，经验更是丰富。
而且，明末商业的发展已经相当兴盛，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各种形式上的组织制度，都已经有了基本的雏形，很多东西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就有可能取得突破。而郑泰之前又有郑成功跨时代的指点，本身也是一个十分会揣摩领导心思的人，自然能做出符合领导心意的东西。
不过，郑成功顿了顿后，忽然话锋一转道：“就是牙行这一块要改一改，咱们既要用原来的组织和势力，但也不能如此放松，这些牙行大多是当地的青皮流氓，和那些富商大户多有勾结。工商司这边，设立一个专门受理投诉牙行的机构作为牵制。而且，牙行也要全部登记注册，执照上岗。”
“是，藩主。”郑泰当即拱手应道。“下官考虑不周，一时疏忽了，回去之后就立即做出补充，填补这一漏洞。”
他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长久以来各个地方商业的承销运转，都依赖于牙行，他也便没想着改。而且，这其中的人手也是问题，这个机构还不能用太多当地人，否则就如同虚设了，但用派遣的官吏，具体的工作其实就很难展开，人员开支，活动经费方面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不过，郑泰并不觉得这些问题不能解决，更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推脱找理由，给郑成功留下不好的印象。这种事情虽然不好干，但只要多投入些人力财力，总归是有个样子出来的，到时候再抓几个出头鸟，政绩也就有了。
郑成功往后翻了一页，然后又继续说道：“另外就是商社这一块，步子不要迈得太大了，先在军队周边地区试行，配合着军中发放的饷券一起推广，饷券的信用建立得先从咱们内部开始，只要士兵们的军饷得到保障，拥有了足够的消费力，信誉建立起来，后面再全面推行饷券便不难了。”
这是郑成功设立自营商社，对接自营的工坊，促进产业的转型升级，攫取最大额度的利润，同时收回发放给士兵的军饷，完成内循环的关键。当然，信用货币的发行和交换上的运用，可不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目的。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利用铸币权攫取战争所需的民间资源了，明郑几乎控制了整个大陆的对外贸易，又拥有三府之地，百万生民，每年仅仅是铸币税，便十分可观。甚至在未来，郑成功还可以利用山海五商，借着货币供需和物价关系，完成对清廷的经济打击。
拥有更加先进金融手段的明郑就不是清廷可以想象的对手了，两者在资源的攫取和利用上的效率是天差地别的。而这反应到军队的建设上，就是更加精良的装备，以及永远都打不完的精锐士兵。但就算是明郑的家底，这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建设，才能发挥作用。
“藩主，下官觉得在屯堡这边，也可以率先试行。”郑泰这种老油条，自然不会总是处于一种迎合奉承的状态，必要且合理的建议对于郑成功这样的实干型领导，也十分受用。
“一方面，屯堡内也有农兵，更有不少百姓是军中将士，等过几年，他们必然也能积累不少财富。另一方面，军队和民间总归是不一样的，将来饷券若是要全面推广的话，总归还是得在民间试行，屯堡也在咱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万一出了岔子，影响也可以控制。”
“军队的关系要简单很多，也不会卷进太多复杂的商业活动，如此一来出问题的概率就小。但屯堡就不一样了，那里和外界的商业关系十分复杂，随着咱们在地方的发展，这层关系还会更进一步。
而且，正因为屯堡在咱们的控制之下，才不能出岔子，否则影响会更大，屯堡体系是咱们军队和民政的根基，不能有一点疏忽。”郑成功摇了摇头，但他也没有全盘否定郑泰：
“不过，你的思路是对的，咱们在屯堡方面的商业活动也慢不得，但需要在军队这边成功了，有了成功的典范之后，才好开始新的试点。到时候就算有了问题，咱们有过成功的案例，信誉也不至于全面崩塌。”
郑泰听罢，当即连声应道，然后又问了郑成功几个进度上如何把控的细节问题。而郑成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之后，又往后翻看了郑泰关于设立自营工坊等方面的规划，给出了一些指示之后，他并没有就此停下来，一鼓作气又接着往后看了“市舶司”和“山海钱庄”这两大机构的设立方案。
这两个机构和管理各州府商业的工商司一起，构成了明郑在商业上的总体布局，从陆地上的商业和生产，到进出口贸易，再到货币体系。在明郑原本的基础之上，这些机构都有着对应的人才可以直接上任管事，同时郑成功来自后世的见识会使得明郑不会犯大方向上的错误，这极为关键。
和孙可望在云贵经营营庄，开矿铸币，盐业官营等等措施一样，郑成功所做的一切，除了远大的目标之外，都是为了解决抗清所需的钱粮问题，无法生存下去，再远大的目标，先进的制度都只是镜花水月。
但郑成功面临的经济关系更加复杂，可以利用的资源也更多，这既是他的难处，也是他的优势。满清直接继承了明廷的体制，依靠武力和一定程度的行政效率提高，收上来了税，许多事情倒是简单，但其实财政效率上比孙可望要低得多，更不能和明郑相比。
一个时辰后，大致看完了那本厚厚的小册子，也提出了不少建议的郑成功稍稍挪动了一下屁股，然后长长舒了口气，郑泰在一旁更是心中暗暗叫好，但他表面上依旧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看样子就像是不知疲倦一样。
“张恢一直管着裕国库，对接山海五商，对各地商货的价格十分熟悉，让他去管工商司是没问题的。林义的话，就让他来管钱庄。对接的依旧还是那些老顾客，船本，利息的收缴，还有各行出入的银两，他都熟悉，换新的人来一时半会不一定处理得好。”
郑成功对郑泰的这两个安排并没有异议。不过，他对于郑泰一面管着市舶司，一面把海贸交给了自己手下的心腹，就不能允许了。
“吴启和的资历还不够，海贸是咱们最关键的军饷来源之一，管理上不能出任何问题，而且里面的利益太多，必须要有监管，否则一定会出大问题。本藩后面再安排合适的人来主管，你管着市舶司，到时候也要看紧一些。”
“下官明白。”郑泰拱手抱拳道。他虽然心有不甘，但只能接受。
不过，他一时没想明白，除了他以外，明郑之内还有谁能管理这偌大的海上贸易，郑成功又会信任谁。虽然有了市舶司和钱庄在行政管理和钱款上的制约，海贸已经被掣肘，权力大不如前，但这依旧是一块肥肉，而且是活水，至关重要的活水，郑泰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得了这个肥差。
“工商司和钱庄都没什么新鲜的，也都是从原本的体系中分离出来，张恢和林义就能管好。但是市舶司不一样，潮惠漳三府，最多的就是走私的商人，以前和咱们是朋友，今后和咱们就是敌人了，虽然咱们有水师为倚仗，看起来也只是发牌，稽查，但事情总归是不一样了。”
郑成功说着，语气也变得更加严肃起来：“此事交给别人，本藩是不能放心的，还是由你来亲自管，户部这边，反而是可以交给手下的人去做。”
其实，郑成功怀疑郑泰此番是故意的，便是为了确保工商司，钱庄，还有市舶司最终全部在自己的手里。不然，他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精，会在行政，海贸和商业上安插满自己的人。就算他是郑家人，郑成功也不可能会让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
“是，下官明白。”郑泰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是，那吴启和是否要调度出来，下官好让他提前准备，做好交接，以免到时出了意外，影响到了出海的生意。”
郑成功想了想，道：“调出来吧，市舶司，工商司，还有钱庄皆是草创，到处都需要人手，这些人也都是伱的老班底，你做好安排就行，到时候按照规章报上大将军府来。”
郑泰闻言，心中微微一惊，郑成功的话里忽然有了警告的意思，这让他有些惶恐。同时也立刻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当前已然权势滔天的国姓爷，并不希望自己完全管着明郑的半个钱袋子。海上和陆上的商业，他只能选一个，或者说，只能被指定一个，而市舶司，工商司和钱庄都给他，已经是十分偏重了。
“下官遵命。”郑泰想着，后背登时冒出了冷汗，赶紧又说道：“藩主，还有一事或许需要协调一番。”
“哦，什么事情？”郑成功眯了眯眼，看着郑泰问道。
“之前张名振和陈六御两人在崇明-舟山频频出击，虽说很好地牵制了江南的清军，但也使得那边的走私贸易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下官如今重新安排了出海交货的路线，吴启和是懂的，到时候可让他交代妥当。如今藩主麾下之兵马愈多，钱粮愈紧，下官担心处置不当，最后误了藩主的大事。”
“嗯，此事你妥善处理便可。”郑成功听罢，点了点头，对郑泰的能力表示肯定，当即道：
“咱们如今虽然有了潮惠漳三州府，但江南那边的生意依旧要继续做，这是咱们目前往江南腹地投射影响的最好方式。今后兴复江南，少不了要他们策应的，那里面的政治利益随着咱们对清廷不断取得胜利，只会越来越大。
另外，此次西征广东，大军缴获颇丰，潮惠府库里亦有不少脏银，运回漳州的，应该有五十多万两白银，这部分银子本藩留下了二十万两专款，是给市舶司和工商局筹办用的，洪旭目前已经在安排了，最后若是剩了，便转为这两部门的活动经费即可。”
“下官谢过藩主。”
郑成功看着郑泰低着头的样子，随即摆了摆手道：“这些都是公事，以前你一直管着的都是郑家的生意，但今后便不一样了，不管是工商司，钱庄，还是市舶司，都是官方机构，也都是公事，公事和家事办起来，一定要区别好，有些规矩是不能坏的。”
“是，下官明白！”郑泰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颤，这次他确定郑成功是意有所指了，而且说的是什么事情，也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现在摊子铺大了，等到扩军之后，单单是兵马，就得有好几万，各地的官员胥吏也一样数不胜数，咱们不能再和以前不一样了，把家事和国事混在一起了。咱们郑家得和大明分开，否则之后许多事情，便不好公事公办了。”郑成功面色严肃，一字一句道，话中的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等过段时间，军中府中的大小事情基本核定之后，张煌言和王忠孝到西南向陛下请来的圣旨也会宣布，今后大家都是在本朝有官身的人了，行事也必须按照律法规章来。”
郑泰听到这里，便知道郑成功这是要开始对遍布军中府中的郑氏族人进行限制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以前那种轻易就能捞好处的日子算是彻底结束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同时，郑泰心中也十分庆幸，他之前被郑成功警告之后，就收敛了起来，对方如今又对他委以重任，看起来应该是既往不咎了。
但郑成功之所以要推进这次改革，可不仅仅是郑泰所想的，为了从郑氏族人手中收回权力，借改革的由头，利用外力来集权，而是打算由此将郑家和明郑政权在归属关系上完成分离。
只有如此，明郑这个军事政治集团，才不是郑家独有的，郑成功才能在政权中腾出足够的位置，捆绑住更多的部下和地方势力，换取更多力量的支持。否则，那点郑家子孙叔伯吃剩下的残羹剩饭，可不够其他人分。
而郑成功实际上已经是郑氏一族的族长了，若是不完成“家国分离”，他处理起自己的族人来，恐怕就会受到更多牵制——家事和国事，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然，郑氏族人依旧是郑成功维系明郑体系的最重要力量，血缘在这个时代，或者是在任何时代，都天然是比其他关系更可靠的关系，他自然还是得靠族人压制外人。
“家国分离”，以及由此而来的明郑水师国家化，明郑海外贸易的各个组织在原本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重组成为近代公司模式经营，成为一个受明郑政权保护，和明郑深度绑定，但又不融为一体，而是包容万千的贸易商业组织，是明郑集团转型升级为近代国家政权，而非一个农耕封建政权的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