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乔央无奈催促那仆从去取醒酒汤来。
“我此行本有话想问你,你倒好,醉成了这幅模样……”乔央叹息着,心中的那份“不对劲”却越来越重。
孟列这般模样,显然是因为无绝的死,受到了打击……
乔央看着孟列忽而变得花白的鬓角——这份打击,怎好似比殿下离开时,来得还要重?
他会这么想,并非是觉得无绝不重要,只是他还算了解孟列此人——无绝也曾多次说过,孟列对殿下的忠心,比起他们,大约只多不少。
且当年能被殿下选中经营暗线之人,不单八面玲珑,更是警醒戒备,这样的人,怎容许自己醉成此时这般模样?
被乔央拖到一旁的榻上,勉强支撑靠坐着的孟列口中发出梦呓般的醉语:“没了,一切都没了……”
乔央低头去细听时,只见孟列紧闭的眼角有一滴泪淌了下来,人虽闭着眼,神态却仍给人万念俱灰之感——
乔央心中没由来的往下一坠,只听孟列拿沙哑不清的声音道:“无绝走了,殿下便也回不来了……”
乔央猛然愣住。
这话是何意?
“老孟……”
“回不来了……”孟列只重复低语着,并不答乔央的问话。
乔央胸口处一股难言的情绪迅速游走着,他这几日一直觉得无绝此次患病离世实在古怪,而又不禁想起,十多年前,无绝也曾忽然生过一场怪病,无论请什么大夫来看都无济于事……
所以,无绝和孟列……果然是有事瞒着他的?!且此事,与殿下有关!
到底是什么事?
何为“殿下便也回不来了”?
难道说,在此之前,孟列竟一直抱着殿下还能“回来”的想法?
这近乎荒谬的执念,让乔央此刻只觉无法可想,脑中嗡嗡乱作了一团。
就在他下意识地生出一丝希望,欲往深处探究时,却偏偏又清楚地知道,真假已经不重要了,他此行前来想寻求的答案也不重要了——此时的孟列已在宣告着这场妄想的落空与破灭。
起与灭,只在一瞬一念之间。
乔央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见伙计服侍着孟列将醒酒汤喝下,乔央嘱咐了伙计几句好生照看孟列,便离开了此处。
晚风中,天边炽热滚烫的晚霞逐渐被夜色撕得破碎,掉落消散开,融化为颗颗寥落的星子,挂在夜幕之上,无声注视着人间离合悲欢。
……
无绝下葬当日,孟列未曾前往。
喻增天不亮便到了,与僧人们一同静坐,听着耳边最后的诵经声,喻增凝望着那描印着金色梵文的棺木,思绪逐渐飘回到多年之前的军营生活。
那时,无绝看起来像个和尚,做的却多是厨子的活儿,夏日制解暑饮子,冬日熬羊汤,还做得一手好面食。
这些回忆已经很远了,而回忆中的人,也在逐渐随之远去了。
身后有行礼声响起,喻增微回头看去,只见是一身灰白衣袍的天镜国师,他只在殿外站定,未曾进得殿中打搅僧人们最后的诵念。
很快,乔家人也到了,乔玉绵也跟随父母和兄长,前来为无绝送行。
诵经声止,棺木被缓缓抬离佛殿,立在殿门外的天镜静静看着棺木从眼前经过,视线一寸寸注视着棺木边沿处,未曾有片刻偏离。
直到最后一名僧人从殿内跟随离开,天镜适才一挥手中拂尘,挽在臂间,含笑步下石阶之际,手中掐指,苍白的长眉舒展开。
他便知晓,此间尚有一线名为“无绝”之生机。
但此生机时隐时现,甚是微妙,他亦难以参透。
悠悠天地,玄机何多,他修行一生,所窥得之奥秘也不过只是微乎其微……
转瞬间,他已驻足在这京师十余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年轻时途经洛阳明家,偶然留下的那句预言。
而今天机多变,友人远行……
天镜望向南方,不见浑浊的眼中有一丝展望之色。
“国师欲出京云游——”
圣册帝听闻此言,望着眼前辞别的道人,看不出真正的喜怒,微微含笑问:“国师现如今,也不愿伴于朕侧了吗?”
“不,贫道正是为了印证搜寻洛阳传来的祸星之说。”
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宠辱不惊:“贫道身居京师多年,蒙圣人多年赏识礼待,安于安乐已久,却实非修行之道。而今乱祸频现,正是异象横生之际,贫道也该是时候入世一观了。”
四目相视片刻,圣册帝眼中淡笑不减,颔首道:“如此也好,若国师果真能替朕,替大盛寻到祸星,除去祸星,国师之功德,当被我大盛万万子民铭记。”
“如此,朕便于京中恭候国师的好消息了。”
天镜抬手深深施礼:“必不负圣人相托。”
“为国师此行安危而虑,对外,朕只道国师为大盛祈福而闭关悟道——”圣册帝看着天镜,道:“此外,朕会使人一路护送国师,唯有确保国师安然无恙,朕在京师方能安心。”
天镜应下:“多谢陛下。”
……
亲眼看着无绝的棺木落葬后,乔央回到无绝的方丈院中,从一位僧人手中接过了无绝生前的袈裟,小心叠起,放入匣中,才抱着匣子离开。
“阿爹是说……多年前无绝大师也曾得过一场怪病,且生了满身毒疮……求医无数,最后却不药而愈?”走出大云寺的路上,乔玉绵思索着问。
她如今醉心医道,几乎是在兴宁坊常家扎了根,有时十来日都不回家一趟。这两日她听父亲说起无绝的病症,总觉得透着蹊跷。
“是啊。”乔央捧着匣子,看向前方,思绪万千:“这世间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病症,尚是现知医理无法攻克的……”
乔玉绵沉默了片刻,是,哪怕她得师父这般能人教授医术,但她也逐渐意识到一件很“奇怪”的事实——随着她学得越多,她却发现这世间能够被医治的病症越少。
在面对疑难杂症时,行医者更多的是束手无策。
大约一月前,她随父亲来上香,父亲见无绝大师消瘦了太多,她也曾试着给无绝大师把过脉,也以此请教过师父,给无绝大师开了张方子——
而无绝大师不缺名医医治,寺中的医僧,宫中的医士,据阿爹说还有民间的名医,都替无绝大师看过,结果人还是走了,且走得如此之快。
乔玉绵心中遗憾之余,又有着无法回避的挫败,她意识到自己真正能做的太少了。
临上马车之际,一侧草丛中传来的低低的嚎叫声,吸引了乔玉柏的注意。
这嚎叫声不高,却透着凄惨,少年人心软,下意识地就走近了去瞧,见得草丛中的情形,便向跟来的小厮招手:“……快看这条狗它怎么了?”
“看样子是受伤了,郎君离远些,当心它疼急了咬人……”小厮说着,护着乔玉柏后退两步:“郎主和夫人都上车了,郎君咱们也快走吧。”
乔玉柏犹豫之际,乔玉绵走了过来,见得那躺在草丛中,一身血迹的黄白狗,立时道:“它应是要生了……”
说着,又仔细看了看,皱起眉道:“不对,它受伤了……此刻应是生不下来。”
这种野狗下崽时,按说会事先寻好无人处搭窝,可这条狗选在路边不远处,又一身血迹,应是不慎受伤或是为人所伤,才就近躲到此处。
“生不下来……那便是难产?或是早产?”乔玉柏:“犬也会难产吗?那该怎么办?”
而且人难产是会死的,狗也会吧?
见乔玉绵要上前,而那瘫倒在地的黑狗突然戒备地龇牙,正说着话的乔玉柏连忙拉住妹妹:“绵绵当心!”
乔玉绵稍思索了一下,转头吩咐小秋:“快将我的药箱取来!”
小秋应声是,返回车内,很快抱来了药箱。
乔玉绵蹲下身,取出一方棉帕,在上面倒足了药粉,而后眼疾手快地捂住那条狗的口鼻,另只手按住它血糊糊的背——
狗挣扎了片刻,刚要爬起身,却没了力气,慢慢没了动静。
见狗闭上了眼睛,乔玉绵先将手伸进狗嘴巴里,拽出了狗舌头。
乔玉柏诧异于“原来狗舌竟如此之长”、及“这还是我那胆小如豆的妹妹吗”的同时,不禁问道:“……绵绵,这是何意?”
“我给它吸了麻沸散,将其舌拉出,以防窒息。”乔玉绵答话间,伸手在狗腹部轻轻按压了几处,又查看了它身上其它的伤势,身上有不少口子,腿也断了一只,像是被体型更大的同类攻击过。
“麻沸散?绵绵,你是要……”乔玉柏话还未问完,便听妹妹对一旁已准备好了打下手的小秋道:“给我刀。”
乔玉绵认真找准了位置,手持短而锋利的尖刀,在狗的腹部缓缓划开了一道口子。
乔玉柏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妹妹先后从那被破开的狗腹中取出……不,是硬生生掏出了三只狗崽!
但不幸的是,其中两只已经没动静了,只有一只其中最肥硕的,还能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吐着粉嫩的舌头,发出微弱的叫声。
“绵绵,你这是在……”王氏从马车里走下来,靠近此处,见得双手是血的女儿,和那只被“开膛破肚”的狗,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乔祭酒也走了过来,刚要说话,却见女儿正捧起那只狗崽子,若有所思。
片刻,乔玉绵转身将那狗崽子捧给父母看,认真问:“阿爹,阿娘,你们看它……像不像无绝大师?”
乔央听得心中敲起木鱼,刚要训斥女儿一句,定睛一看那只狗崽,却也是一愣……别说,还真是一样的肥头大耳,又白又胖!
这就……这么快就转世托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