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纵是亭台已逝,青梧老死,尚有几多爱意难消。可这难消爱意,始终也只是难消,终归是得不到的。
当晋国的兵马长驱直入、一路打到京外时,皇城内祈阳殿内已经燃起了地龙,及其华丽的小花厅内,云安菀在秦妈妈的耐心指导下,终于缝制出了一件满意地衣衫,此刻她正在给浅灰色的衣袖上绣着几枝翠竹,而后又在玉色腰带上缝了两块精巧的玉石作为点缀。
曾经,先生赠衣裙送自己离京赴南地,而后又送自己头面以慰思念之情,如今,自己便亲手为先生制一件衣服吧!
“陛下……臣等恳请陛下顾念家国大义、为百姓谋啊……陛下……”寝殿外,颤颤巍巍的老妇人双膝跪地,手拄楠木拐杖,高声呼道。
承国公老太君,一代传奇女子,少时便跟着父亲跨马守边疆,中年时不顾腹中尚有待产婴儿,轻装入敌营与敌军谈判,解国之危难。
生有一子也是能征善战之人,只可惜天妒英才,孤军入低后不得,便连同当时所率领的四千将士一起,埋骨于大漠、长眠于万人冢里,英豪之士,却是连一块尸骨都不曾找回来。
云安菀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只差几针便可完成的青竹叶,转身来到榻上、盖好被子后,才安排小宫娥将人请进来,若是别人,云安菀当然可以不理,但这承国公老太君,却是不能的。
在更小的时候、先生还没有来到自己身边时,是承国公夫人进宫赴宴时,救下了被其他皇子皇女们欺负地推进湖中的自己,那时是和现在一样冷的冬天,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自己唯一可依靠的,便只有那只伸过来的温热手掌了。
“陛下可还有法子,救我启朝百姓、护住祖宗基业?”承国公老太君戎马半生,见识过战场的悍勇刚直,也见识过朝中的勾心斗角,可谓是最能识人断念的。
启国国力虽不比晋国强悍,却也不是无力与之一战,眼前的女帝更是能征善战之人,能从大权在握的文德女帝手中夺得帝位,赞一句天纵奇才,可是丝毫不过分的。
如今面对晋国的攻势,即便是处于病中,又怎会真的无计可施?此前所想再结合眼前人丝毫不见病态的容色,老太君大概便知对方所想,莫不是真的要拱手河山?
只是,她不明白!没听说过女帝与那晋帝之间有何种往来,又何必做到这一步?难道,真的只是想要颠覆了这个国家而已吗?
有关卫国公世子的事,她也是见过那位惊才绝艳的青年,实在是可惜了。
她知当年身处南地、无权无势的四皇女,孤注一掷、挥兵北上,都是为了他;可现如今纪家门楣依旧,纪寻音权势地位更甚曾经,便是那在女帝登基时,当庭宣读、昭告天下后,又被供奉在太庙里的国书上,女帝正君处,写得也是那纪家长公子纪梵音的名字。
如此这般……真的还不够吗?
“有些往事,老太君应当是不知的。”云安菀从床头内侧拿出一份看着已存留许久的绢书,“令郎当年受困于大漠,营地将领本有机会出兵救援的,可是……”
云安菀看向老太君的眼中有愧疚闪过,随后又在一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可是收复漠北,守住大漠防线的功劳太大了,大到让一些人忘记了坚守的初心和往日里同生共死、交付后背的兄弟情义;老太君一代英豪、手握重兵,令郎又是那般战功赫赫,在这京中世家里,实在是有些扎眼了,便是那最高位之人,也有担忧的一天,不是吗?还有王将军,因何不惑之年便已解甲归田?赵将军本可出海剿了那盘踞在瀛洲的海盗水匪,却被人怀疑有二心,举家被斩,还有老太君你,这些年来,又为何默默无闻……”
云安菀回头,犀利又冷冽的眸子,看向承国公夫人,“若非如此,如今晋国来犯,启国朝中又何至于无帅才可派,以保全宗祠?”
功高震主,甚至是在军中威望过高,这些不是帝王想要看到的!
云安菀看着帷幕外蹒跚离去的身影,望着空中的虚无处使劲眨了眨眼,心中酸涩的厉害。
有些事,不知道便可永远怀揣善念,可若是至死都不知道,难道就真的甘心吗?这一生誓死效忠的,不过是一个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而已,可若是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个君已经不值得效忠了呢?
若是不知,待他日晋国兵马打进京城之时,承国公老太君定然是要携家族以身殉国的吧?可若是知道了呢?纵是自己身死,也会为子孙留有余地。
除开儿时的救命之恩,云安菀也想尽可能地保住这些忠良之人,即便这些危难是自己一手策划的。
这一年的正月,天气出奇地冷,因着外面战火纷飞,京城里的年味儿也并不浓厚,便是宫内,也因为女帝病体未愈而显得冷淡了很多,便是连除夕家宴也不曾摆上,当然,如今的京城,也没有人会有心思去在乎这些了。
揽月楼拔地而起、高耸入云!
启王朝开国女帝云峙,因其所爱之人甚爱月色,故而建了这揽月楼,“揽月入君怀,祈君得长生”,便连这启王朝的国号,也是因此而来。
世人皆知,云峙女帝的爱,张扬而肆意、霸道又怀柔,这揽月楼,往后或可屹立数百年之久,或可见证那一段旷世奇恋……
后来,世人都言,文德女帝一生钟爱陈正君,可膝下儿女众多、后宫君侍无数,这般钟爱,又岂是爱?
为权势便可舍弃的爱,又怎会是真的爱?相比于一生只钟情一人的云峙女帝,再看文德女帝的爱,实在是有些可笑。
多可笑……云安菀举杯向天,而后昂首,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杯中有未入喉者,顺着面颊滑下,而后落入脖颈间的白色围领里消失不见,踏着月色而来的纪寻音,看着眼前即便是简衣素妆、也难掩绝色的女帝,眸中神色复杂,片刻后僭越上前,将云安菀手中的空盏拿走,换上了一杯热茶,轻声劝慰道:“饮酒易伤身。”
云安菀眼中已现醉意,双眼朦胧中,好似是心中所思之人乘月而来,温润青衫,眸中笑意疏阔清隽,温柔地朝自己伸手……
那么多夜深人静的晚上,睡不着的云安菀,怀里抱着那套衣裙,默默地想,是不是当年将人留在南地,不要让他回京,人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
或者再果敢一些,在察觉到势头不对后便弃了那君臣之道,挥兵北上,是不是还能救得心上人一命?再或者,是不是不应该徘徊于人世间这么久,早一些去陪他,即便是阴曹地府,也可多相守一些时光?
可是……前面的路已失了先机,追悔不得。早些去陪他,云安菀更是怕……先生那么好的人,定然是要去往极乐的,可自己呢?双手沾满鲜血之人,真的能去到先生所在的地方、而不是被打入无间地狱吗?
这人世间虽寻不到你的身影,可尚有先生生活过的地方,可以追思;若是死了、化成了鬼,却依然寻不到你的身影,那我便是连可追忆的东西都没有了……
“先生,你终于肯入我梦了……”醉意朦胧的云安菀,双手紧紧揪住眼前人的衣袖,笑的明媚又温软,眼中的浓情蜜意,是纪寻音从未曾见过的。
他伸手将扑过来的人抱进怀里,拍了拍对方清瘦的背,而后一手扯下自己的披风,小心将怀里人裹了起来,此处风大,醉酒之人又极易受凉。
“丞相……”女帝身边唯一的女官见此,上前想要说什么,却被纪寻音一个眼神阻止了。她知道女帝心中的苦,也知女帝心中所念之人,非是眼前之人,可是……此刻在醉酒的女帝眼中,抱着她的,真的便是她心心念念的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