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揉了揉耳朵又问一遍：“你说的是荣易和荣爷爷，他们俩去勘察？”
眼瞅着杨大个子的神态随着问题越发刻板起来，胡秋景有气无力地长叹出一口气：“不是他们俩难不成是你我吗？”
“可是……荣老爷子他……”
“从医院里半路跑出来的，为的就是这个项目，老爷子说咱们上个项目之所以不oK就是因为勘探操作环境时有漏网因素，所以才失败的。”一边说，手一边伸过来，把昨晚荣易临行前留在门卫的那沓简报递给杨大个子。
被荣国强揣在怀里这么久的东西早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一沓纸皱巴巴的叠成一团，害的杨大个子一开始硬是没看出那是什么。
“这是……”他疑惑地接过东西，嫌弃的眼神在摊开那团东西后渐渐变成了震惊。
大个子整个人都哆嗦了，激动地。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纸，看着上面老爷子用铅笔做的批注，再看看那些报纸材料的日期，整个人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他就这么像个傻子似的把材料从头翻阅到尾，这才傻着一双眼睛抬头看向胡秋景：“老爷子这也太牛了吧。”
“是啊，是牛。”胡秋景答的心不在焉，当时就让还处在兴奋状态的杨大个子看出来不对劲了。
“小胡，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找到原因了咱们就能把机器改进了，然后咱们厂就可能还有机会了，你不激动吗？”
在杨大个子接连的追问下，兴致缺缺的胡秋景终于慢吞吞地说了句“兴奋”。
“我眼又没瞎，当我分不清真兴奋假兴奋呐？说吧，为什么事烦恼呢？是担心他们俩吗？”
眼看着杨大个子拖了椅子坐在了旁边，胡秋景扬了扬眉角，反问道：“你不担心？”
“怎么不担心，我虽然和荣爷爷不熟，但平时没少受北迁叔照顾，爱屋及乌也是要担心的。”
胡秋景嗯了一声，继续支着下巴在那儿扮忧郁。
杨大个子终于看出了不对劲儿，追问说：“不光是这事？”以胡秋景的性格，如果真是为了这事心烦，这边自己开了话茬，她是肯定要接茬往下说的，所以看她这个反应，杨大个子就知道肯定还有其他的事。
木头凳子在杨大个子的拖拽下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几下就挪到了胡秋景跟前，杨大个子呢，也跟个好奇宝宝似的凑过去，怼脸问道：“什么事，说说，哥帮你想想招。”
“哥。”
杨大个子这人喜欢开玩笑，办公室的人基本都被他哥啊弟的喊了个遍，如果是平时胡秋景是不会配合他闹的，可现在不一样，因为她实在是没拿定主意，急需一个人和她说道说道。
所以这边才叫完哥，那边的胡秋景就正正式式地扭过脸，目不转睛地看向杨大个子。
“哥，问你个事。”
“你、你说……”杨大个子被胡秋景这突然发作的正经吓到了，说话声儿都抖了，“只要不是借钱，什么都好说。”
“借钱？”胡秋景被杨大个子这突然而来的幽默逗乐了，心说兜比脸都干净的人还怕人提借钱？
“不是借钱。”她憋住笑，特别诚恳地说：“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咱们厂接下来真按荣易说的路子，朝高铁起重机的方向改，有可能吗？”
“妹子啊……”杨大个子怎么都没想到胡秋景会问这个，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半天才勉强找回声音。他咽着口水措了半天的辞，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你不是那么爱做梦的人啊，研究新机型需要什么？不光是技术，更要钱，你看咱厂，现在拿得出钱来弄这个吗？”
“可是……”胡秋景想起了荣易走前说过的话，“可是也不是全无办法啊……”
“那你告诉我，办法在哪儿呢？”杨大个子两手一摊，直接把胡秋景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见对方不说话了，杨大个子也于心不忍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行了，我也知道你是为这个厂有更好的未来，我何尝不是，可梦谁都会做，要看能不能实现不是。”
见胡秋景的表情有了松动，杨大个子又进一步开导说：“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不如着眼当下，荣爷爷的发现能帮咱们的大忙，咱们现在去找厂长吧，看看商量商量能不能把产品做下设计调整，再往外推推。要是行，咱厂就不用卖地了，你说这两条路哪个更实际？”
几句话下来，胡秋景的心里有了个感觉，她怀疑眼前这位杨哥上辈子是个搞传销的，不然说起话来怎么这么有煽动性呢，这不，自己才动摇的小心思就因为大哥这一句话土崩瓦解了，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被杨大个子推出了办公室，直奔着厂长办公室去了。
进了四月，天是一天比一天亮的早，七点才过，泛红的日光就越过高墙照进院子里，胡秋景偏着头，看着院心那棵窜绿的白杨树，脑海里不禁想起那个人的脸。
也不知道天之骄子的荣易这会儿带着重病未愈的荣爷爷，怎么样了？
叹气的工夫，人已经站在了厂长办公室门前。
这会儿厂长不在，办公室门口却站了几个人，仔细一瞅有财务那边的人，还有老田叔。
胡秋景看见老田叔，赶紧过去打招呼。
“老田叔，你怎么来了？”
“胡工……”开口的老田叔声音听上去沙沙哑哑的，听过去就知道他状态不对。
意识到这点的胡秋景赶忙来到老田叔跟前，扶着他问怎么了。
“怎么了？荣家出事了，我才替你北迁叔请完假，这会儿想找厂长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忙的呢。”
“……你是说荣易和荣爷爷的事吧？”
“你都知道了？哎，荣易这小子也是，他爷爷胡闹他就跟着胡闹，你说就老爷子那个身体情况，别说受不了长途颠簸了，后头就更别说什么勘察了。”
胡秋景低着头嗯嗯着回应，“北迁叔的票买到了吗？”要是没记错，他们分开前她还听北迁叔说过最早的票要今晚呢，怎么就请假走了？
听见她这么问，老田叔嗨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更无奈了。
“走了，快的没有，走的是慢车，中间还要倒上好几倒，我劝他了，别急，他不听啊……”念叨的时候，老田叔的眼睛也随着飘去了走廊尽头的那扇窗那儿，好像只要往那儿看，自己的想法就能成功传达到朋友那里似的。
这个时候，胡秋景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人，只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老田叔。
幸好这个时候，廖安城拿着钥匙闷头爬上楼梯，才算把这难熬的时刻渡了过去。
哗啦哗啦的钥匙响里，廖安城抬起头，没想到自己的办公室前竟然扎了这么多人，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等开了门让大家进去后，从老田叔口中得知荣家情况的廖安城眉头瞬间就皱紧了。
“为了勘察底线让老爷子去，这不是胡闹吗？”
“厂长，胡不胡闹的先别说，你能不能想想法子找找人，在那边接应一下老爷子他们，北迁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车了，可七扭八拐的路线我都担心他丢了。”
“放心吧，我现在就联系我以前的同事，看看能不能搭上路子。”
廖安城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这边理清了思路，那边已经拿起了电话。
眼看着厂长要忙起来，站在旁边等了半天的会计不干了，左思右想后低着声音就说：“厂长，之前说的那块地怎么办，人家那边等咱信儿呢，再说，也马上到了开工资的日子了。”
一听说要卖地，杨大个子立马拽着胡秋景蹭到了厂长跟前。
“厂长，我们有个想法想和你说说。”
厂长忙着拨号，两伙人是一个也没搭理，丢下一句等会儿说，就专心去联系朋友去了。
财务显然有些急，犹豫了几次都想冲上去打断廖厂这通电话，一边的杨大个子看着，冲胡秋景使了个眼色，撒开手一个闪身绕到了财务身体另一侧。
也就一秒的工夫吧，也不知道他搞了什么鬼，就听见财务突然哎呀一声，猛地用手遮住了屁股。
得逞的杨大个子一脸笑意，还在那儿装无辜，帮忙似的指着财务的屁股就说：“霄哥，你是不是胖了，不然咋把裤子撑破了？”
压根儿没弄清楚状况的霄财务脸涨得通红，捂着屁股直接退出了房间。
眼见着杨大个子脸上的笑意更大，胡秋景无语地摆正了脸，手却诚实地朝他竖了竖指头：干得漂亮。
那你看看。
闲杂人等打发走，剩下的就是正事了。
等廖安城打完了电话，又安抚好老田叔，这才一脸疲惫地朝面前的两位工程师看过来。
“你们两个，什么事？”
“这个事。”杨大个子腰一塌，毕恭毕敬地把荣老爷子拿来的那沓简报递到廖安城跟前，“厂长，这是老爷子给我们搜集来的，我在想，咱厂能不能把那台龙门吊的设计做下调整再出售，这样是不是就不用卖地了？”
厂子里的人把工厂都当家，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想把家里的屋子往外卖。
杨大个子这么想，廖安城何尝不是。
听了杨大个子的话，他也头一次认认真真地捧起那份用荣老爷子命换来的材料，一页一页地看过去。
别看他也是从基层上来的领导，因为岗位不同，设备作业环境勘察需要掌握这么多的细致东西这事，他也是直到这刻才知道的。
仔仔细细地把一本东西看完，廖安城发出长长的一声感叹：“不愧是咱们厂的老员工啊，生产知识比咱们都扎实。”
“那你是同意我说的了吗？”听见廖安城这么说，杨大个子也满怀希冀地说。
谁知道以为是水到渠成的答案轮到回答的时候却卡壳了，廖安城就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久久没说话，搞得原本还挺有信心的人都跟着紧张起来了。
“厂长，是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廖安城摇摇头：“你想法很好，就是咱们这台龙门吊本身就是针对特殊作业环境生产的，即便是修改了设计，想在短时间内找到需要的买家怕是不容易。”
“就算不容易咱们也得试试吧，总不能有法子可想却要卖厂吧？”
廖安城抬起眼，有些欣赏地看向眼前这个激动的员工，会激动说明心里有这个厂，这就说明大兴厂还有希望，希望也就意味着未来。
一想到未来俩字，廖安城的眼里难得的出现了光。
“你先别急，让我想想，好好想想，我和你保证肯定会好好想办法，总行了吧！”
厂长都这么说了，就算杨大个子再不放心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于是闷着声音说了句那行吧，就准备拉着胡秋景出去。
谁知道手才拉上，下一秒竟被对方给甩开了。
落了个一手空的杨大个子蒙蒙地回过头，看着重新站回厂长面前的胡秋景：“小胡，你想干嘛啊？小胡……”
虽然是个问句，可胡秋景会折回去的原因姓杨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他不想相信胡秋景会因为那么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犯轴，又觉得本来的轴人真的容易干出那种轴事来。
接连叫了几声，见对方都没反应，没法子，杨大个子只能跟着又折了回去。
廖安城见状，也有点蒙。
“咋的？还有事？”
“厂长。”胡秋景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足勇气睁开眼喊了声厂长，“我想试试荣易昨天的那个想法。”
“哪个想法？”廖安城脑子没转过来，愣是没想到胡秋景说的那个想法会是昨天荣易和自己说的那些疯话，要不是旁边有杨大个子提醒，他更不敢相信一向本本分分的胡秋景什么时候也这么疯了。
“不是……”他组织了半天语言，这才举着已经鸡爪化的手对她说：“你说的是那个什么高铁起重机的项目？你确定自己没说错？”
“没说错。”话已经说出来了，胡秋景的反应坦然了不少，她垂着头，两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荣易这次和荣爷爷去勘察的现场也是为了这个项目，我觉得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
“是，努力是不能白费，那钱呢？你知道一个全新的项目从研发到通过实验需要多少钱吗？就算咱们厂的人都不拿工资，不吃不喝，材料呢，实验组呢，这些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事到如今，彻底把那层窗户纸捅破的胡秋景索性也把心里的想法都拿出来说了。
“是不能掉，可一旦咱们把东西弄出来，收益也是可观的，别的我不知道，反正肯定比翻新的龙门吊可观。”
费劲巴力弄出来的项目就这么成了人家嘴里的翻新货，哪怕是廖安城这样的好脾气也直接扛不住沉下了脸。
杨大个子在厂里呆的时间比胡秋景久点，所以更清楚这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兆，趁着廖厂没爆发，他赶紧凑到胡秋景旁边，抬手扯了扯她，“快别说了。廖厂生气了。”
“生气我也要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我的想法是异想天开，可你们难道不比我清楚，就算咱们成功把龙门吊改装好了卖出去，到了市场上，那个东西是不是真有竞争力？咱们厂的起重机以前放在外头都是叫得响名号的，为什么老一辈人行，到了咱们这辈就不行？”
要么说傻病会传染，在这之前，她也是嘲笑过荣易天方夜谭的人，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刻藏在她心底的不服输的劲头就摇起了大旗，在那儿呐喊了。
被女生那股难得的气势镇住，原本生了大气的廖安城居然顷刻间就偃了旗息了鼓，坐在那儿就不吱声了。
桌上放着个瘪了一半的烟盒，他随手拿起来，从里面磕出来一根，叼在嘴里干抽了半天，这才徐徐说了声“没那么简单”。
“什么没那么简单？”
廖安城冲她扬了扬脸，反问：“高铁起重机是你自己的想法吗？就没有什么人启发过你吗？”
一句话说完，胡秋景就像明白了什么，当时就不说话了，因为廖安城说的对，这个思路是她受了厂里一位退休的工程师启发才产生的。
“咱们国家的高铁发展飞速，设计针对高铁线路的起重机，这个想法咱们厂早就有，为什么没顺利上马，这里头的原因你想过吗？咱们厂没有足够支撑起这个设计的人。”
大兴厂建厂这些年，不是没辉煌过，可度过了辉煌期，人才慢慢开始流失，厂里再想拿出什么有突破性的产品，难。
“道理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剩下的你自己回去想吧，只是一样，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至于你说的……”廖安城说着说着，话锋猛地又一转，看向了杨大个子。
杨大个子：emm……
廖安城：“……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