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黑黢黢,无光明。
罪人至此,伸手不见五指。
其地皆为热铁所成,脚踏其上,皮肉焦烂,脓血流出,举足则皮肉复生,踏地则又复焦烂,如此循环,受苦无尽。
常有恶风,吹诸罪人,令其身体互相撞击,碎如微尘,唯闻受苦声及狱卒呵责声。
狱卒作种种形,有手持轮、索、剑、戟各形兵仗,驱逼罪人令受诸苦者;亦有如牛马猪羊、虎狼狮子、雕鹫鹑鸟等鸟兽头,吞啖咬啮、掣拽罪人者。
狱中无有空间,罪人身体互相逼迫,各受无量诸苦。
周匝四面皆有重重铁城围绕,高峻无缺坏且无间隙。
一一铁城皆有四门,门门皆有行色种类狱卒手执铁叉守护。
城中各形各色鬼魂哭嚎叫门,见门开闭,欲求出离,却被夜叉、罗刹以叉刺之而不得出。
亦有罪人或被斩截身体,或被破碎筋骨,或被烧煮炙烤,或被剥皮抽筋,种种刑罚不可具说。
少年拨开摩肩接踵的罪群,看到眼前一座雄城,大门一张一翕,给人无限出逃的希望,却又好似一张磨牙吮血,择人而噬的大嘴。
少年知道,此处城城相连,无有尽头,只不过是从一片地狱行至另一片地狱。
他知道,但他身后的那些鬼魂却不知道,发了疯似的想要逃离。
少年走遍了脚下这座城,看遍了其中受苦的所有鬼魂,再无留恋。
刚往前踏出一步,就被一鸟头夜叉当头一棒。
少年歪头避开,狼牙棒砸在肩头,血肉横飞,却是面不改色。
微微擤气,发出似“哼”之声。
鸟头夜叉顿时被飙风吹散,化作无形,其他夜叉罗刹狱卒也不可避免。
少年没有抬脚,就被自以为获释的“鬼魂洪流”冲出城外,再落定另一城中。
刚从热铁缠身之地踏足此处,改天换地,又是遭寒风所吹,彼风极冷,如冰无异,又如利刀。铁汁都凝固成刺,一众鬼魂变成奇形怪状的铸铁像。
又是火焰从身出,烧炙其身,犹如猛火焚烧干草,其焰炽盛,冰中有火,诡异无比。
少年也不例外,刚经一遍热铁浇身,寒飙一吹,每走一步,都像是碓磨锯凿、石压身碎,至于那早就遍体鳞伤的身体,却在一遍遍恢复。
少年随手掰下一些粘着皮肉的铁块,送到嘴边,刚想生嚼起来,铁块就化作火炭飞灰。
此间之中,只有痛苦与绝望的煎熬,无以为食,一切作饭食之物未送到口中,就变成炭火或金汁。
少年只是甩了甩手,对于各种地狱酷刑已经烂熟于心。
锉斫镬汤,刀山剑树、罪器叉棒、鹰蛇狼犬、拔舌犁耕、舂臼磨碾、剥皮楦草、万箭穿心……
此为阿鼻地狱,“阿鼻”意为 “无间断”。
又称无间地狱,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
不同的是,他不是鬼魂,没有魂魄,只是一个念头,只消他心念一动,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去,与那些无法托生的鬼魂截然不同。
少年的心识在无间地狱中徘徊,眼前尽是痛苦与绝望,眼中却未曾有所驻留。
看着形形色色受苦的魂魄,他们与自己,几乎紧挨着,毫无垂怜。
他虽置身于苦难之中,但深知此乃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故而心墙高筑,难以共鸣。
这便是无间地狱,一人亦满,多人亦满。不问男女老幼,夷蛮戎狄,牛鬼蛇神,罪行业感,悉同受之。无时间绝。更无间断。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故称无间。
少年只是不断行走,不断地寻找,试图找到自己母亲与姐姐的行迹。
于这无间地狱的幽暗深渊,少年的悲愿犹如风中摇曳的烛火,虽微弱,却是不熄。
他不在乎岁月更迭,只余坚定的寻亲念想,支撑着他继续承受无尽的煎熬。
他心识投入此间,不管欲界色身经过多少时间。
在此便是无间。
少年又是不知前行了多久,穿过几座铁城,终于又见一处新鲜玩意儿,却是早有耳闻。
乃是一位大师傅曾与他说过的《法苑珠林》中有所记载,十八剑轮地狱。
罪人在其中不断受利剑的斩截之苦。
少年站定,垂头凝视那十八剑轮,利剑闪烁。
历尽磨难未曾叫苦的少年,不知有多久都没有开口了,而今却是蔑笑一声。
轻声道:“狗日的刘景抟,你是真他娘的会抄啊……”
他没有犹豫,纵身就是一跃。
却是身形陡然滞空,被人一把拉扯住。
霎时间,天香夜爇,全澄汤镬之波;花雨晨飞,尽灭剑轮之火。
华光普照,苦厄暂息。
何肆面无表情,不抱任何念想,因为被其拿捏着无法动身,干脆一甩脖子,颈骨传来清脆的断裂之声,头颅调转半匝,何肆眯眼看着那个施以援手之人。
只见一位似菩萨者立于身后,无尽苦难顿时烟消云散。
男子身形挺拔,身如金色常放光芒,手足柔软且指纤长,垂手过膝,顶有肉髻,眉间白毫宛转放光,眼神如绀青琉璃,梵音深远,气质慈悲庄严,具菩萨之相。
不是宗海师傅,又是谁人?
慈名予乐,悲名拔苦。
霎时间,赦汤镬于幽途,息剑轮于苦海。
少年却是不指望有一个菩萨能现身普度,故而那人意料之外的嘴脸了也能没叫他露出惊喜之色。
少年眸色幽幽,连耀眼的华光都不曾点亮一丝,只轻声道:“刘景抟,好久不见啊。”
那人也不觉意外,只是呵呵一笑,“何肆啊何肆,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心如死灰了?我原以为借这和尚的革囊现身,会叫你有些欢欣鼓舞的。”
何肆摇了摇头,轻声道:“可笑可笑,何不以溺自照?相由心生,宗海师傅绝不会同你这般面目可憎的。”
刘景抟变换本我模样,失望道:“你倒是个混不吝,竟然还敢骂我?明明是因你这般自甘堕落,才累及家人,还装模作样,寻寻觅觅作甚?是否与她们同受些苦,你的心里就能好过?”
何肆没有说话。
刘景抟又道:“你可知,因你几句口舌之快,你娘和你那待年媳的姐姐就要受那拔舌犁耕之苦?其间饥吞铁丸,渴饮铁汁,油锅煎炸,反复千年!一日一夜,万死万生。”
何肆听闻此言,依旧无动于衷。
只是轻声道:“天地造化,养育群生,你倒是有几分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能,不然你妈一定很后悔生了你这样的畜生,却奈何没法叫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刘景抟赏他一记干脆利落地耳掴,扇动何肆头颅飞旋数十圈。
何肆只觉天花乱坠,眨眼又死而复生。
他嘴角泛起冷笑,“就只是这样吗?”
何肆不由心想,难怪李且来敢反天,全然不怕刘景抟死后磋磨与他的魂魄,原来就只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伎俩”而已,连自己都受得了,何况是李且来呢?
刘景抟也只是笑,“那你是没见过我的手段。”
何肆双目紧盯着刘景抟,脸上讥讽与轻蔑之情愈发明显。
刘景抟道:“你有没有考虑过所谓地狱,其实就是吓唬凡人的东西,无非叫你觉得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个值得敬畏的东西。”
何肆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反倒十分冷静,点头道:“自是想过,所以你也只是依葫芦画瓢,没有用心经营过。”
“你之所以不怕这地狱,是因为你已经不在凡人范畴了?别说你这般折损心识地硬扛,在化外一个小小筑基修士都有避灾的法门。”
何肆意有所指道:“还得谢谢你啊。”
刘景抟半分不怒自己弄巧成拙,为他人作嫁衣裳,摇头道:“不谢啊,但你妈和你姐还是凡人啊。”
何肆闻言,一伸手,龙雀大环便映照此地,握在掌中。
刘景抟好似看到稚子耍大刀的滑稽景象,轻笑道:“弄死你真的很简单。”
何肆也是笑,眯着眼,冷厉道:“来啊,你个狗娘养的,求你弄死我。”
《斫伐剩技》中,第十六式,掠脂斡肉,含而不发。
选自屈正世伯的《削腐刀法》。
何肆仗刀身前,身后凝固不动的剑轮纷纷震颤,碎裂,皆为他的刀罡添益。
刘景抟只是有些欣慰地点头,“不错,刀意见长啊。”
“但是别玩了,我眼下有些朋友来访,没工夫应对你了,你也该回去了。”
何肆对此置若罔闻。
刘景抟无奈一笑,挥袖掸除尘埃般,道:“走罢走罢,你先回去过个年……”
何肆感受到此间的排斥,似乎就要醒来,只来得及一刀挥出,刀罡如狱,剑轮突出作刀山。
刘景抟一脚踏平刀山,看到地狱少了个难缠鬼,也是微微摇头,小声道:“你小子,是真倔啊,驯服你跟熬鹰似的……”
但他倒是不怎么气愤,也有耐性。
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瓮天数千年,迄今为止,只养出了一个吴殳道友,连上一个邓云仙都还没完全驯服呢。
就在刘景抟也打算抽身离去之时。
忽然自天上一道灿烈刀罡落下,重重叠叠,密密匝匝。
一招连屠蛟党的上剔下,好似神人持斧竖劈混沌。
是何肆持刀又至。
刘景抟终是一愣神,喃喃道:“你小子,怎么回来的?”
正所谓。
请神容易……送神难!
……
阿鼻地狱之中,何肆不惜耗损心识,与那天老爷纠缠不清。
而人世间,那徒留的行尸走肉已然待到腊八。
陈含玉尚未御驾亲征,只是兵马不动,粮草先行。
京城附郭之一,临昌县。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
雪虐风饕,滴水成冰。
今天是今年王夫子学塾最后一日开堂讲课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算是放假晚很了。
无非是王思高私心作祟,担心学生早早放了假,便该玩疯了,不记得他这个夫子了。
自古传道、授业、解惑都是需要学生家中奉礼的,从至圣先师收束修起就没变过。
有些家长只为孩子日后不当目不识书的白丁,才送来学塾几月时间由他调教。
可不管是什么时候入学,读书多久,但凡遇到三节,总要表示一二。
还有便是两礼了,拜师礼和出师礼。
今年休学,到明年再开班,可不绝对是这现在一批老面孔了,起码小半的人得换。
故而王思高一如既往地晚些放假,显得他治学严谨,学生那边虽有抱怨,家长那边总该有感激的,他自然也有所获。
这大过年的,谁还不送些礼?那得多不懂事啊?
朱颖也算是在学堂坚持了四月多,终于算是完成了“识文断字”的学业。
朱颖不傻,即便是被迫受些陶熔,也是受益匪浅。
甚至忽有一日,竟能背出“悔名草木鸟兽,住校亥豕鲁鱼。识字不用多,识多反为累。”这样文绉绉的诗来自遣,也让王思高侧目。
其中自有何肆这个“伴读”日日陪他上下学的功劳。
讲堂之上,王思高看这满堂学子,数九寒天,个个双手拢袖,哆哆嗦嗦,故而大多无心学问,他却难得和颜悦色以此,反正快过年了,和和气气,没必要动怒不是?
心知有些人多半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比如那朱颖,按照王思高对他的判断,聪明有余,勤奋不足,最遗憾是出身不好,读书也无用。
明年应该是见不着他了。
王思高便笑着说了些祝福与勉励的话,匆匆宣布散学。
一众学子道别夫子之后鱼贯而出。
今个放学早,每次都赶早来学塾外头候着的曲滢,也是刚好赶巧。
她披着一件连帽大氅,没有撑伞,不然这大冬天,即便手中握着怀炉露在外头,也得冻得指头通红,长出冻疮,身穿厚实却贴身的锦缎袄裙,下裳配与袄相映的马面裙,行动间裙摆摇曳。
只见一条黄色土狗在其面前上蹿下跳,不断给她“使绊子”,正玩得不亦乐乎。
曲滢脚步轻灵,总能避开。
朱颖与何肆走出学塾,一眼就看到了曲滢。
“朱滢姐!”朱颖大声招呼。
几月时间相处,即便只是同行上下学,他自认与曲滢的关系熟络许多。
何肆总不说话,一路上也就自己一边逗狗一边与她叽叽喳喳。
曲滢常是笑着回应,今天也一样。
何肆如今算是行尸走肉,可即便是气机江河日下的谪仙人体魄依旧不避寒暑,只是为了不惹人注目,曲滢和如心为他套上了大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