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并非土生土长的关中老秦人,没有体会过‘诸侯皆以夷狄遇秦,摈斥之,不得与中国之会盟’的耻辱。
所以他无法理解扶苏和田舟对礼法的重视。
反之,扶苏对华夏与北方游牧民族两千年的恩怨知之甚少,秦国与匈奴的纷争又一直占据上风,所以他不明白陈庆为何要屡屡羞辱奚落匈奴使节。
出身和阅历不同,造成了双方认知的差异,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
好在这些都是小节。
陈庆会越权干涉礼部邦交事务,扶苏却不会那么做。
发现自己无法说服对方后,他就暂且打住,不再提及此事。
“先生,扶桑的倭人献上了一块大如铜盆的赤金,外加碎金百余块,过两日就要运抵咸阳。”
“父皇大概会安排您去交接。”
扶苏随口提了一嘴。
“佐渡岛可真是块宝地啊。”
陈庆模糊的记忆里,佐渡岛很早就有土着繁衍生息。
但因为太过偏远荒僻,被扶桑视为化外不毛之地。
公元七八世纪,佐渡岛成为扶桑流放贵族的场所。
因为时常会在岛上捡到金沙、狗头金,盛产黄金的名声才传扬出去。
公元十一二世纪,史书中开始有扶桑矿工去佐渡岛采金的记录。
一名专业的矿工,几年下来能够带回黄金一千两!
可想而知在更早的秦朝时,佐渡岛黄金矿藏的丰富。
“殿下,待赤金送回咸阳,微臣打算让城中百姓都开开眼界。”
陈庆提议道。
“先生是说……招摇过市?”
扶苏不解地望着他。
“对,就是招摇过市。”
“黄金迷人眼,唯有这样才能激发出大秦百姓向外开拓的动力。”
“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让家中的儿子、丈夫抛家舍业,冒着一去不回的风险远赴万里海外?”
“不都是为了利嘛!”
“朝廷也并非好大喜功,而是有真切的利益摆在那里。”
陈庆摊开手:“殿下您想想,河道里遍地都是金沙,找个山旮拉刨两下就是大块的赤金。”
“谁不想去呀!”
扶苏哭笑不得:“物以稀为贵,照先生这样说,大秦金价必贱。”
“再过些年,一枚金币能买百斤粮吗?”
陈庆嘶了一声:“殿下说的也是。”
“倘若黄金源源不绝的流入大秦,百姓早晨起来一看,一枚金币换百斤粮,匆匆忙忙就带着钱袋出了门。”
“路途中一时内急,去了趟茅房,不知为何觉得钱袋子轻了些。”
“糟糕,该不会变九十斤了吧!”
“好不容易挤到粮铺里一看,奸商竟然挂的牌子上竟然是八十五斤!”
“买还是不买?”
“犹豫的当口,牌子重新换了一遍,变成八十斤。”
“咬咬牙买了吧!”
“等背上米袋子还没出门,呦呵,七十五斤了!”
“我特么的……”
“累死累活把米粮背回了家里,邻居争先恐后的背着空麻袋出了门。”
“您猜怎么着?”
“七十斤啦!”
扶苏忍俊不禁:“先生说笑了,应当不至于跌得这么快。”
陈庆点点头:“是呀。”
“黄金的产量涨了,但是粮食、煤炭、布帛、铁器的产量都在暴涨,大秦的人口也在涨。”
“皇家银行会加以调控,不会出现您担心的状况。”
扶苏这才放下了心。
因为牵挂修桥事务,他匆匆辞别回了自己的官署。
陈庆则去火器生产工坊巡查了一遍,才回了北坂宫坐镇。
两日后。
子婴派遣的贡使如期抵达咸阳。
“侯爷,这就是倭人供奉给陛下的赤金。”
一张鲜艳的红帛扯开后,硕大的天然眀金出现在眼前。
它的外形是不规则的长条形,一边光滑一边呈蜂窝状。
镂空处沉积有黑色的泥沙,显然并非刚刚现世。
贡使小声介绍道:“据小人所知,此物出土至少三百年了,一直被土人用来供奉山神。后来有感于我等教他们耕种渔猎,又替他们医诊看病,才从神庙中搬了出来,示以崇奉和感激。”
陈庆摸着狗头金光滑的一侧,情不自禁地叹道:“难得一见的宝物啊!”
后世发现的最大狗头金重达71公斤,产自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被命名为‘wele Stranger(欢迎陌生人)’。
眼前的这块哪怕稍逊也不会太多。
如果没有陈庆的出现,大概它的命运会和欢迎陌生人差不多,被熔铸成金币和金条分散四地。
可它现在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
“抬出去,摆在牛车上呈送宫中。”
贡使招了招手,两个随从扯着红帛就要将它重新盖好。
“慢着。”
“不用盖。”
陈庆吩咐道:“现在这样就好。”
贡使错愕地说:“侯爷,财不露白,万一……”
陈庆不耐烦地瞥过去:“万一什么?”
“难道还能有天兵下凡,抢了一两百斤的大金块就走?”
“你当卫戍军和黑冰台是吃干饭的?”
贡使一想也是。
两个人抬走不了多远就气喘吁吁,更何况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了它再躲过官府的追捕。
“走!”
硕大的金块连同木案一同被抬上了牛车,细碎的小金块和金沙陪衬点缀在一旁。
护卫层层叠叠把牛车围在中间,向着咸阳宫行去。
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这么大的天然金块属实罕见。
哪怕亲眼看到了,多半也当成铜石一类。
直到秋日明媚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天然金块上,黄澄澄的金光晃花了路人的眼。
“金子!”
“好大块的金子!”
“额滴娘啊,这是金子?”
“孩他娘,快出来看,车上装了一块大金坨子!”
路人和商家呼朋唤友,街道逐渐被阻塞。
围观者人山人海,争相挤到前面从护卫的缝隙中观赏牛车上的狗头金。
贡使头皮发麻,朝陈庆投去求助的眼神。
“怕什么,小场面而已!”
陈庆清了清嗓子,朗声喝道:“陛下派皇家子嗣远赴万里海外,寻得一处遍地金银的宝岛。”
“彼辈在岛上随意走了两圈,收获就如此之巨。”
“此诚乃陛下圣明,天佑大秦!”
他朝周围的百姓拱了拱手:“还请诸位让出一条通路,本侯赶着进宫贺喜呢。”
人群稍微往后退了退,眼神却更加热切地盯着牛车。
真的是黄金!
随便走了两圈就捡到这么一大车黄金?
那该是何等宝地!
莫非陛下找到仙岛了?
各种各样的猜测在人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对仙岛的位置更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如果换成他们找到仙岛的所在,偷偷溜上去捡些金子,岂不是一夜暴富?
“咦。”
“你们不好好在番馆待着,来凑什么热闹。”
陈庆居然在不远处的酒肆门口看到了阿克朵等匈奴使节。
他们挤不到前面,站在台阶上冲着牛车指指点点,大概是在分辨黄金的真假。
这还用得着怀疑?
本侯让你们看个够!
“诸位使节有礼了。”
“天高云阔,秋色怡人。”
“尔等可是出门游览宴饮?”
阿克朵等人万万没想到陈庆居然冲着自己来了。
想退回酒肆中后路又被堵得水泄不通,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
“雷侯有礼。”
六位使节生硬地笑着,先后致意。
“我等……是碰巧聚在一起的。”
“久闻咸阳繁盛,今日才一睹真容。”
“是呀,路上的行人太多,我等实在站不住脚,才被挤到了一处。”
“雷侯出行好大的阵仗,实在羡煞旁人。”
六人做贼心虚,抢先撇清干系。
陈庆轻蔑地一笑。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当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是想抱团压价嘛!
丘林部站在抵抗东胡的最前线,不但兵精粮足,还占着大义的名分。
你们这群魑魅魍魉目前的利益是一致的。
从秦国买到大量质优价廉的兵甲,然后合起伙阻止丘林部统一草原的野心。
吵归吵,动手归动手。
相同的立场让你们抛开嫌隙重新聚到了一起。
“雷侯阁下,车上拉的可是黄金?”
一名使节发现了陈庆玩味的目光,赶忙岔开话题。
“好眼力。”
“确实是大秦从海外得来的黄金。”
“既然有缘相逢,自然见者有份。”
陈庆挥退了两边的侍卫,从最大块的狗头金旁抓了一把细碎的金沙、金块。
“上回本侯言行鲁莽无礼,事后遭太子殿下斥责。”
“本侯真心悔过,同时以区区薄礼向各位致以歉意。”
他伸出手臂,用眼神示意对方接着。
“雷侯并无不当之举,想不到居然因为我等受了怪罪。”
“这怎生消受……”
“雷侯阁下言重了,我等岂敢受您的赏赐。”
“您太客气了。”
陈庆坚持不肯收回手臂。
阿克朵始终对牛车上的黄金抱持怀疑的态度,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接。
随着陈庆手指一松,他的掌心顿时传来沉甸甸的触感。
阿克朵脸色一变。
是真的!
铜料绝对没这个分量。
等陈庆缩回手之后,其余五位使节纷纷朝着阿克朵的掌心打量。
“上等的金沙没错。”
“果然是真的。”
“那牛车上最大的一块怕不下两百斤。”
“世上居然有如此奇物,着实罕见。”
这个年代的穷苦百姓一辈子也跟黄金打不了几次交道。
但六位匈奴使节显然不在此列。
草原上祭祀的礼器、饮食用的器物、王庭的装饰、女子的饰物都需要用到大量黄金。
同时它还是与行商交易的最好货币,比牲畜既方便又易于保存。
六位使节啧啧称奇,重新打量着牛车上那块巨硕无比的天然赤金,禁不住生出贪婪之意。
“秦国从哪里得来的宝物?”
“吾等能以黄金交换秦国的兵甲吗?”
“不得冒昧,此等宝地岂能轻易告人。”
“雷侯,请恕吾等口不择言。”
六人态度不一,觊觎之心却溢于言表。
陈庆爽朗地说:“诸位大可宽心,本侯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盛产黄金的宝地在万里之外的扶桑。”
“似此类金石遍地都是,但凡手足健全者,一年总能收获个百余两。”
阿克朵双目放光,不可置信地喊:“一人一年能得百余两?”
陈庆痛快地点头:“本侯骗你们又没好处,何必虚言?”
阿克朵立刻问道:“敢问雷侯一声,扶桑在什么地方?”
“为何本使没听过?”
陈庆暗忖道:果然是天生的强盗,一听到哪里有金子就坐不住了。
是不是打听清楚方位后,头曼部立刻就点齐兵马前去抢掠啊?
抱歉,这回你们还真不行。
“头曼部也有意开采扶桑的金银?”
陈庆笑着问道。
“哦,不不。”
“金子是秦国发现的,自然归秦国所有。”
“本使不过是随便打听一下,冒犯了。”
阿克朵眼神闪躲,低声致以歉意。
“金银乃天地生成,也并非在秦国疆域之内。”
“本侯又岂敢据为己有。”
“头曼部若是有心,不妨与秦国一起共同开采。”
“你我南北为邻,有好处大家一起占嘛。”
阿克朵惊喜得无以复加:“侯爷所言当真?”
“头曼部可以派出两万……不,五万勇士归秦国调遣。”
“只要您一声令下,千里万里尽可去得。”
其余五位使节齐齐动心。
有秦国当带头大哥,天下间谁人能挡?
管他金矿在哪,大家一起占下了共享富贵不好吗?
陈庆摆了摆手:“怎敢劳诸部兴师动众,再者也用不了恁多兵马。”
“不如这样,过些时日贡使即将返回扶桑。”
“尔等调集各部海军,齐聚东海,一同与他前往佐渡岛。”
“届时你们挖了多少金子都是自己的,秦国分文不取。”
“本侯够仗义吧?”
阿克朵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其余五人中,有一名机敏之辈脱口问道:“雷侯阁下,金矿在海岛上?”
陈庆平静地点头:“是呀,本侯没跟你们说吗?”
刹那间,六使齐刷刷面露怒色。
阿克朵暴喝道:“你耍我们!”
“阁下实在欺人太甚!”
陈庆一脸无辜的样子:“本侯将金矿的位置告知诸位,又亲自派人领路,连诸部开采的金子都分毫不取,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阿克朵暴跳如雷:“我等游牧于草原,弯弓控弦的战士要多少有多少,可哪里有远渡汪洋的海船!”
陈庆露出惊奇之色:“堂堂匈奴控弦十万的大部,竟然连一条海船也无吗?”
“嘶——”
“没船你瞎打听什么?”
“白白浪费本侯的口舌。”
他轻哼一声后,招呼手下继续向咸阳宫前进。
“你,你……”
阿克朵的脸色殷红如血,喉头发甜。
眼前金星狂冒,摇摇晃晃地即将倒下。
“阿克朵兄弟,你与他争执什么。”
“此人奸恶狡诈,连秦国官吏都闻之变色,你就不该与他搭话的。”
“先坐下消消气吧。”
“罢了,秦国势大凌人,吾等暂且忍耐。”
众使连忙扶住他,七嘴八舌地劝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