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偏殿。
陈庆和相里奚被侍者引领进门。
打眼一瞥,里面人还不少。
扶苏似乎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一见到他立刻露出欣喜的眼神,好像在说:先生你总算来了。
另外一个看着老实巴交的是户部尚书令郑淮。
还有个鞋拔子脸的,是内史令宁腾。
他的本名知道的人不多,但一说起内史腾,想必大家耳熟能详。
此人原先是韩国的南阳郡守,早在六国联合抗秦的时候,就与秦国使节暗通曲款。
等秦国发兵来攻时,宁腾立刻献城投降。
第二年,他又率领秦军长驱直入,以南阳郡为跳板,横扫韩国全境。
宁腾的所作所为,比巴奸卓氏有过之而无不及,以一己之力覆灭了自己的故国。
始皇帝对其自然格外信任,让他当了京畿地区的最高长官。
大概是心中有愧,或者怕韩国故旧念念不忘他的叛国行径,宁腾在朝堂中格外低调,后世史料记载也不多。
“陈庆,你来了。”
“相里尚书令。”
始皇帝冲二人微微颔首:“赐座。”
“谢陛下。”
陈庆当仁不让地坐在扶苏身旁,相里奚在他的眼神暗示下,坐到了对面。
“上回你说要在咸阳修一条水泥路,其筑成后坚若磐石,刀剑难伤。”
“尔后再有阅兵这等盛事,亦不需担心路面损毁。”
“寡人深以为然。”
嬴政顿了下:“可如今初春时节,民部仓禀不丰。若等到秋收之时,又拖延太久。”
“咸阳乃天下首善之地,那么长一条路坑坑洼洼,不光有碍观瞻,也耽误百姓商贾出行。”
“不如……路面上就按你说的来修。”
“路下面这部分就算了吧。”
陈庆心中了然。
自己过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出了折中的办法。
这怎么行!
他费尽心思才设计出了完善的污水管道和排水线路,说不要就不要了?
再说还得帮老丈人讨个公道呢!
“微臣确实有欠考虑,请陛下恕罪。”
陈庆面色平静地作揖行礼。
嬴政一看他这么上道,露出微笑:“不知者不罪,民部又非你管辖,料算有差也是常事。”
郑淮和内史腾全都松了口气。
想不到陈庆这么好说话。
早知道就不用背地里算计来算计去,直接当面和他讲清楚就好了。
“但……”
“微臣斗胆说一句。”
陈庆话锋一转,目光瞄向摆在案上的奏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篆,想来是修路的账册。
“以此法筑路,乃是最经济、最节省的方式。”
“若弃地下管道于不顾,看似省了钱,将来耗费恐怕远胜如此,实在得不偿失。”
郑淮一听这话,顿时急了眼。
“陈府令,老夫执掌钱粮多年,工造营建的成本再清楚不过。”
“驰道修一丈,大抵用粮三石二斗,柴草五十石,民力四十工日。”
“直道因道路险峻,约莫高上三成。”
“您递上来的账册,单是一尺,比驰道一丈的成本还高。”
“咸阳既非什么险山恶水,也不是边陲不毛之地,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内史腾犹豫了下,也跟着帮腔:“腾不善工事,只是……这账册中路灯就架设了一千两百余根。差不多十步一杆,而且道路两侧皆有。”
“光是每日的灯油耗费就不是小数目。”
“微臣认为缩减一半,也尚有富余。”
两人又是摆事实,又是讲道理,纷纷表达对水泥路方案的不满。
嬴政不禁微微点头。
确实太奢侈浪费了!
民间时常怨他大兴土木,不惜民力。
可是和陈庆的做法相比,之前那些好像都算小儿科了。
陈庆面不改色:“那依二位之见,是要照原样翻修,就算大功告成?”
郑淮犹豫了下,没敢完全摒弃他的意见。
“水泥之利,相里尚书已经多次阐明。”
“老夫觉得……依原样翻修,上面再加一指厚的水泥,已经可堪使用了。”
内史腾点点头:“路灯也不需那么多,照得比白天还亮,也是空耗油料。十余里路,有三十盏灯完全足够。”
陈庆差点被他们气笑了。
“陈卿,你笑什么?”
始皇帝皱着眉头问道。
“微臣是笑……竖子不足与谋!”
陈庆索性不装了,冷笑着说道。
“尔安敢轻贱老夫!”
“陈府令,当着陛下的面,你也敢出口伤人?!”
郑淮和内史腾两个勃然作色,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为国有三计:有万世之计,有一时之计,有不终月之计。”
“尔等身居高位,却目光浅薄,别说万世之计,连十年之计都未曾做到。”
“本官与你们浪费口舌,也是对牛弹琴。”
“枉负了我一番心血。”
陈庆叹息着摇了摇头。
内史腾怒从心头起。
他和陈庆无冤无仇,今天没来由地被他叱骂,当即喝道:“你当我不知你打得什么算盘?咸阳城压坏的路面与宜春宫相隔甚远,怎么无端端修到你的家门口去了?”
“欺上瞒下,假公济私说的就是你这样人吧?”
始皇帝往下压了压手,制止住他们之间的争吵。
“陈庆,说说你的‘以万世计’是何道理?”
扶苏刚才想帮忙说话来着,但是看到父皇没有怪罪的意思,也就暂且按捺住。
“微臣目光短浅,只比此二人强了一星半点,哪能看万年之长远。”
“不过以十年计,应该是无甚差错的。”
陈庆缓缓说道:“每逢大乱之后,必有大治。”
“先前诸夏纷乱,战祸连绵,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而今天下一统,正是勃兴之计。”
“陛下又削减徭役,裁减北军,使百姓得以安息。”
“故此微臣料定,咸阳户数在未来十年必然暴涨。”
“若是加上迁移而来的人口,以及外邦的朝觐使节,最多时比现在翻倍都不止。”
“人口增多,消耗粮秣物料必然随之增长。”
“往来的马车自然也跟着变多。”
陈庆目光轻蔑地扫视着郑淮、内史腾:“若是以你二人之见,路面只修薄薄一层水泥,在如此重负下,岂不是三天两坏?”
“届时日日修缮,耗费钱粮无数。”
“你二人也方便中饱私囊。”
“可真是好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