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追在出携月楼后才知,原来第一位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之人,竟是林噙年。
林噙年以一己之力,为寒门士子争来了公平科考之机会,让更多寒门士子得以启用,是他当世最为敬重之人。
而另外几名先生的来历也不简单,皆是朝廷文官清流。尤其是那位杜回先生,竟是国子监司业,且手中还有他家失落之名典《子云四赋》。
这简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定是老祖宗看到了他之艰辛、诚心,才在他危难之时,让他得诸位贵人相助。
可还未等曾追高兴几时,几位先生便朝他泼了一盆冷水,说他尚有所欠缺,提议让他暂缓一年参加科考。
曾追既为难又不服,杜回看出来后,便特地在府上举办了一场清谈会,邀请他与几名待考士子清谈辩论。
经过拾文雅集,曾追对京中待考士子颇有成见,以为京中士子不过如此,因此掉以轻心。结果在清谈会上,输个底儿掉,信心满满地去,垂头丧气地回的。
原来京中果真卧虎藏龙,不全是携月楼那般草包,尤其是那名叫胡煦的,才情令他自愧不如。
曾追自知有他们在,自己一甲无望,清谈会后不用众人再劝,他已决定留京潜学,隔年再参考。只是他所剩盘缠,不足以支撑他在京中开销,他原本想靠诗文换些钱财,却又将人得罪干净了。
无奈之下,曾追只好厚着脸皮找到斩春书肆,求胥姜收留。哪知那书肆已有个凶巴巴的小丫头和一个黑面神,并不缺人,他只好作罢。
为难之际,胥姜替曾追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杜回帮忙,说不定能寻个差事。
曾追在杜回所办清谈会上落了脸,本不大想去,却又觉得胥姜说得对,出门在外,得将脸揣在兜里,该求人时求人。
他扭扭捏捏地求到杜回面前,谁知杜回不仅愿意帮他,还想将收他做门生,问他愿不愿意。
傻子才不愿意!
曾追当场跪下,拜杜回为师,拜完后便抱着杜回的腿哭了起来。
他自小父亲早逝,未得几日父教父爱,此刻得杜回这般如师如父的关爱,满腹委屈便再忍不住,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杜回起先听得心酸可怜,后被其抹了一裤腿的鼻涕眼泪,什么好心都烟消云消了,随即板起脸呵斥,曾追这才闭嘴抹泪,从地上爬起来。
得知其窘境,又知他性子毛躁,怕他再在外头惹是生非,杜回将其放到了眼皮底下。
曾追自此搬进来杜府,受教与杜回门下,不仅包揽其衣食住行,还为其在国子监谋了个替教之差事,待亲儿子便也不过如此了。
唯有一点,便是太过严苛,训人也训得跟亲儿子似的,让曾追一见他就发怵。可正因有其严格教导,曾追学问一日千里,性子也被磨得越发坚韧。
而曾追的到来,也给家风严正得近乎苛刻的杜家,带来一丝鲜活跳脱之气。
成为杜回门生后,曾追也并未忘记当日为他挺身而出的林夫子、楼敬、胥姜等人,得了好东西从不落下,需要他帮忙也从不推辞。
一来二去,他不仅有了老师、长辈,还有了朋友、兄弟……和心上人。
曾追时常在想,自己怎就对那么个做饭难吃,还凶巴巴地小锄头动心思了呢?且她还是自己最为敬重之人,林檎年的掌上明珠。
他有时都不由得佩服自己,生了一副狗胆。
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或许是欣赏其外柔内刚之心性,又或许是自己从她身上,看到了与母亲与阿姐相似之坚韧……总之,当他发觉自己心思之后,眼睛已经从她身上挪不开了。
二月春闱,胡煦高中。
曾追羡慕之余,不禁畅想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然后……洞房花烛。
他下定决心,跟着杜回潜心钻习,要将其一一实现。
可谁知风云突变,杜回被诬泄题作弊,冤屈下狱,杜家所有人也被禁足于府。
大兄得知消息后,怕他被牵连,偷偷放他出府。
眼看着杜回身陷险境,却无能为力,眼见其清誉被毁,却无法挽回,直至此时,曾追才明白自己这个蜀中第一,多么渺小与卑微。
可哪怕卑微,他却不能毫无作为,任由老师被人肆意污蔑,所以他登上了泰康酒楼,以一篇檄文,痛斥诬告老师之罪魁祸首赵秀。
好在他并非孤军奋战,朝中有楼云春、胡煦和众清流大臣们周旋,他身后有胥姜、还有国子监之生徒,寒门之学子等呼应,皆为在杜回振声鸣不平。
再加上清者自清,并无实证,杜回保住了性命和官身,可却被革职,贬谪去了偏远蛮地。
师生父子因此不得不分离。
曾追为其不平、不忿,却知这已是最好结果。
杜回却很坦然,只是最不放心他,在出京前将他托付给了林噙年。
曾追面上高兴,可心底却对杜回百般不舍,只是怕杜回伤心,才作出一副没心没肺之模样,让他毫无牵挂地赴任。
杜回也心知肚明,并不点破,忍着不舍踏上了南行之路。
林噙年是个不让杜回的严师,并在杜回离京后,被重新启用,填补了国子监司业一职。
曾追受教其下,除将其当成老师之外,私底下已将其当做泰山大人,不敢跟在杜回面前那般恣意,且比以往更为刻苦。
更是在在小锄头及笄礼之那日,露出‘狼子野心’下跪求娶。
林噙年面上虽拒绝,可曾追知道,自己已是半个林家人了,便更牟足了劲儿备考,立志折桂。
此志不仅为自己,也为两位老师,为母亲与阿姐,更是为小锄头。
终于,他熬过一载沉闷春秋,稳稳走入来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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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科考,照旧由礼部司礼,国子监协监。
林噙年被钦点为此次科举主司,曾追为避嫌,便搬回了杜府。
考前半月里,杜家上下皆不敢在家高声喧哗,生怕打扰到他,杜家大兄杜飞章,更是忧心得食不下咽,瞧着竟比曾追更紧张。
胥姜、楼云春还有胡煦,时常登门探望,杜飞章私底下偷偷拦阻,却根本拦不住。
几人反倒劝解他放宽心,让他相信曾追。可杜飞章天生就是个操心命,照旧将曾追看得死紧,待到科考那日,他已熬得两眼乌黑。
科考前一天,胥姜和楼云春提着干粮上门探望,大多是林红锄做的。
因林夫子的关系,林红锄也得避嫌,不能见曾追,便央求胥姜教她做些干粮,给曾追送去。
收到干粮后,曾追又喜又怕,然后视死如归地尝了一块饼,没想到味道竟然不错。
他惊喜道:“小锄头竟这般长进了!”
胥姜听得发笑。
一旁的茵茵则满脸怨念,失败的都进了她的肚皮,好吃的都给了曾追,胥姐姐说这叫什么来着?
对,叫做重色轻友!
曾追数了数,喜滋滋将干粮收进食盒,心头已将其分离份儿,每天吃几个。
看得几人直摇头。
半夜,杜飞章、胥姜还有楼云春,亲自送曾追去贡院。
杜飞章老妈子似的,一路检查、嘱咐,直将曾追送入贡院大门,才收了动静。
胥姜见他憔悴,正欲劝他回去歇息,却听他猛地一拍手,震道:“忘了去文庙祭拜!快快快!这会儿去,说不定能抢个头香。”
随后便催着小厮赶车,往文庙去了。
胥姜呆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久久无言,随后却又不禁为曾追高兴,在这京城里,曾追也有家人了。
“走吧。”楼云春勾了勾她的手,“我送你回书肆补眠。”
“我不困。”胥姜笑道:“先去书塾,某个人还望着呢。”
南山书塾。
林红锄跪在母亲灵位前,虔诚祈求:“母亲,希望您在天有灵,保佑问峰一路连科,青云直上。”
九日后,黄昏。
杜飞章、胥姜、胡煦,还有汪掌柜等人,挤在众考生们的家眷中,忐忑地盯着贡院大门。
随着一阵鼓声,大门被开启,被抽干精魂的考生们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被家人们接走。
等人去了大半,胥姜几人却还未见曾追的影子。
杜飞章来回搓地,焦急道:“怎么还没出来?”
胡煦安慰道:“杜兄,稍安勿躁,或许是落在了后头,总会出来的。”
汪掌柜也有些着急,边凑到前头去找。
胥姜看见一名与曾追相熟的考生,便上前拦问。
“他被调了号舍,落到最后,过会儿应该就能出来了。”
“调号舍?”胥姜惊问:“为何会被调号舍?”
考生露出一言难尽地表情,斟酌良久,选了个文雅的说法,对胥姜道:“也不知他吃了什么,老是出虚恭,相邻考生不堪其熏扰,便奏请司考官,将其调到了最偏远的号舍。”
出虚恭,便是放屁。
胥姜顿时也一言难尽,随后想起,林红锄所做干粮中,有一种豆糕,多吃便会胀气,也不知是不是它的功劳。
“多谢告知,祝您高中。”
“谢掌柜吉言。”
胥姜回去将缘由告知几人后,几人神情皆十分茫然,倒是不心急了。
等到人散得七七八八,曾追才摇摇晃晃地从贡院出来,他见到几人十分高兴,跑过来将考蓝、食盒一扔,便挂在了杜飞章和胡煦身上。
看样子考得不错,并未受豆饼妨碍。
胡煦拍着他的肩膀问:“问峰,答得如何?”
曾追道:“还不错。”
胥姜挑眉,“只是不错?”
他不装了,咧嘴笑道:“那是相当不错。”
杜飞章按了按他的头,欣慰道:“总算没辜负父亲对你的期望。”
说起杜回,曾追心头发热,他抱住杜飞章,瓮声道:“大兄放心,不敢让老师失望。”
杜飞章正感动,忽然闻到一股异味儿,表情立时僵住。
众人立时退开几步。
曾追有些尴尬,他松开杜飞章,随后拿手在杜飞章四周扇了扇,干笑道:“这五谷轮回之气……也不是想忍就忍得了的。”
杜飞章臭着脸,将这丢人的玩意儿扔上车,载回杜府去了。
胥姜几人在后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后,胥姜回去将此事告知林红锄,林红锄只觉自己分明没露面,却将脸皮丢了个干干净净,过后便将家中豆子尽数都送了人,眼不见心不烦。
半月后,众士子齐聚贡院东墙。
曾追和胡煦还未挤进去,便听前头有人喊:“一甲状元,曾追!”
不少士子与曾追相熟,闻言齐齐伸长脖子去瞧,随后不禁高喊:“曾追中了!”
“真的是他!状元!”
“人呢?怎么没见着?”
胡煦拍着发傻的曾追,在他耳边激动的高喊:“问峰,你中了!”
“中了,我中了!”曾追从茫然中回神,立即陷入狂喜,“哈哈哈,我曾追终于中了!”
说着便拖着胡煦,寻着人缝钻到黄榜前,望向榜首起头那个名字。
他狂喊道:“是我!一甲榜首!曾追!”
胡煦矮下身,将曾追扛在肩上,托了起来。
众人不禁欢呼,随后挤过来,将曾追和胡煦围了个水泄不通。
等士子们闹够了,观榜的官员和富户们也纷纷抢了过来,塞帖子邀请曾追赴宴,有的甚至问起了生辰八字,意图很明显。
曾追纷纷拒绝,并当众宣布,自己已许给林司业家,不再适配二女。
楼敬、袁祖之等人候在东墙外头,听他此番宣言,不禁纷纷向林噙年贺喜,林噙年面上虽无甚表情,可眼中却满含笑意。
众人一听林噙年之名,又见其等在场外,一双肃目盯着这边,立即撤开,朝其探花、榜眼,还有前榜的士子们涌去。
胡煦将曾追放了下来,二人来到几位先生面前,曾追‘扑通’跪下,对林噙年喊道:“夫子,学生没给您丢人,中了头榜状元,感谢您孜孜教诲,还请您受学生三拜。”
说完,便对林噙年‘砰砰’拜了三拜,将头都磕出了红印子。
林噙年既欣慰又心疼,忙去扶人,却又听他拜喊道:“岳父大人!如今我高中,还请您允准,将令千金许配给我。”
林噙年伸出去的手立即收了回来,然后抬脚便走。
曾追爬起来追了上前,“岳父大人!你等等我……”
楼敬与袁祖之等人,差点将胡须都笑飞了,遂也追上去看热闹。
花马游街、琼林夜宴,直闹到胥姜与楼云春的大婚,才方停歇。
婚仪过后,便是礼部考核,考核过后,曾追上奏,请调涪州,任知县一职,圣人准了。
曾追在拜别林噙年后,给林红锄留下一枚金叉为定,在朋友们的相送下,启程前往涪州。
两年后,杜回受调回京,再过一年,曾追也被调回。
次年四月,桃花纷飞,一顶花轿抬到了林府。
新任侍御史红光满面的从马上跳下来,却被楼云春、胡煦等人拦住,任其说破了喉咙,也没进得林家大门。
他急得直打转。
最后还是林红锄托胥姜暗地里传话,楼云春和胡煦才放行,让他将新娘子,热热闹闹地接回了新置的院子。
洞房花烛夜,曾追被灌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多亏巫栀一枚醒酒丸,才没误了良辰佳期。
红烛下,他愣愣地盯着俏丽的新娘。
这是他们三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杜回回京后,便代他正式向林家提亲了,所以在他任期满后回京,也没能见上林红锄一面。
她长大了,褪去懵懂青涩,犹如初绽的桃花,变得娇美可人。
林红锄被曾追看得羞恼,随后忍不住拿扇子敲他,“发什么傻?难不成不认得了?”
曾追被敲回神,随后一把将人扑倒。
然后抱着她大哭起来。
他终于有真正的家了。
林红锄被他哭得心酸,正欲安慰,一只手却摸到了她袖子里。
她一巴掌拍过去,却被截住,然后咬住了手指。
一年后的四月,林红锄诞下一个女儿,大名曾乐知,乳名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