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皎然这番话鞭辟入里,不蔓不枝,将所献计策如抽丝剥茧般一一呈现于人前,陈其厉害。连贾公闾也不由得颔首赞同,他不得不承认裴皎然远比自己的依附者厉害。她的决断如流,务实精悍已然成为政事堂中无可替代的存在。
睨着裴皎然,贾公闾微喟。他明白,她这番话全然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写这样的奏疏。长安风雨不歇,她却迎浪而上,将自己抛在浪潮之巅。或许北和回鹘不会成功,甚至有可能加快吐蕃和回鹘的合作。但是以自己对裴皎然的了解,她虽然没有言明,但必然留有后手。贾公闾觉得,前方只怕还有更多陷阱等着回鹘。
听完后贾公闾拱手微笑,“既然裴相公如此言辞凿凿,想必是对此计有万全准备。何不向陛下请旨亲自去往回鹘。此去若能成必是大功一件,何愁来日不能跻身中书省。不过朝廷重心如今皆在剑南,陇山虽有守备,但左藏应接不暇。若有差池置朔方将士于何地?置朔方百姓于何地?我听闻裴相公亲眷皆在江南,兵燹之祸无法扰及。想必不能理解边疆百姓之苦。”
其实自古两党相争在战事上,关于主战和主和的辩论就颇多,但主要是在大方向上二选一。至于要如何让辩论的内容落实下去,却不在各方讨论的范围。更多的时候,是圣意站在哪边,哪边赢面就更大。之所以依旧要辩论一番,不过是因为最终的决策会影响到不群体的利益。而眼下太子虽然是代表魏帝而来,可偏偏他旁边又有吴王在。一时间又让这次的圣意变得难以捉摸。
一旁太子看得眼热。不仅仅因为自己的詹事和裴皎然意见一致,更重要的是裴皎然提出了更深一层的策略。而且对自己而言这是好事一桩。如果裴皎然赢下来,那么自己能在三省班底里打入一枚最有力的钉子。太子甚至觉得只要裴皎然能够赢下来,他愿意为此事的后果兜底。
起身拱手,裴皎然道:“使尧度舜则可,使桀度尧,是犹以升量石也。陛下为天子,天子既然掌九州,气量如海斗,又岂会和一番人计较。原本两方可以坦诚相待,可贾公却一门心思阻止我。甚至讥我不知兵,不知边关黎民之苦。我倒想问问,贾公寓意何为?”
说完裴皎然又看向太子,“陛下对臣皇恩浩荡,臣感激涕零。臣虽然是一届文臣,但依旧愿意为国生,为国死。既然贾公希望某出使回鹘,某愿意请旨出使。此去回鹘千里迢迢,臣不知能否有命活着回来。若身死,届时臣祈狐死首丘,向东而葬。若被囚,臣愿效苏武持节牧羊,渴饮雪,饥吞毡。至此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直至节旄尽落之时,亦不投降。”
一旁的宇文节听着,忍不住嗤笑一声,“裴相公不是说,回鹘有意和我们交好。为何还要把回鹘形容的这般狠毒。裴相公若真有此意出使回鹘,又何须以或死或囚,来威胁陛下。如今回鹘尚未有动静,你就这般提心吊胆,莫不是早和回鹘有来往?”
裴皎然见宇文节大有一副,要把自己打成另有所图的样子,冷笑道:“某听闻宇文仆射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此去回鹘千里迢迢,某一人恐怕不能胜任。某想邀宇文仆射一道去往回鹘,合我二人之力,也要说动回鹘,使边关百姓可以免于战火侵扰,使陛下无忧,来日你我凭此功绩流芳百世。若如此行失利,你我侥幸东归,某愿一力揽下所有罪名。从此乘桴于海上,不理俗世,任凭生前名俱灭。”
宇文节听了只觉得额角突突发胀,冷冷盯着裴皎然,又转头看向贾公闾。裴皎然此举强悍地表明了态度不说,更是把自己拖下水。同样也没给她自己留一条退路。换而言之,若他日回鹘真的和吐蕃合作,联手攻打陇右河西之地,甚至于占领这两处,都与她无关。因为她已经极大限度的在推行她的计策。
明晰这背后的深意,宇文节又见贾公闾朝自己微微点头,遂闭口不言。他们见惯了她长袖善舞的模样,确实甚少见她这般锐利逼人的模样,宛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言语间谈锋铿然有声,狠戾果决。其学识,已然是万中无一。
“裴相公言辞锐利,倒是让本王想起一句诗来。”吴王面带笑意,声线温和,“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铿然白璧姿。裴相公大才,本王愿附裴相公之策。”
心知吴王是有意示好,想拉拢自己。裴皎然微笑点头示意。
余光瞥见吴王的举措,贾公闾皱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吴王到底爱才惜才当然是好事一桩,但是他要几时才能明白,他根本无法驾驭裴皎然,而魏帝断然不会让裴皎然成为吴王的臣子。
太子听罢面上笑意更深。此局裴皎然已经赢了下来,她知道父皇是在等一个台阶。故此她用一个赤胆忠心,铺就一个供帝王下来的台阶。但是他还需要父皇的表态,才能明确站出来支持裴皎然。否则就显得有几分胁迫意味。
思绪至此,太子挥手示意二人坐下,“诸位爱卿所言皆是为国。裴卿一片赤胆忠心,孤亦会如实转告陛下。待陛下考虑好后,自会发敕给中书省。衙署事务繁忙,诸卿都回去吧。”
“喏。”众人齐声道。
太子说完起身离开。路过裴皎然身旁时忽地止步,“裴卿似乎有几日没来东宫。孤有几本功课,想要向你讨教。”
闻言裴皎然颔首,“待臣处理完中书外省的事务,必定前往东宫。”
太子和吴王一走。其余人的目光悉数落在裴皎然身上。
“巧言善辩,朝中谁能能及裴相公。”苏敬晖盯着裴皎然语气冰冷。
“可不是。裴相公诡辩的本事,次次都让人刮目相看。”宇文节瞪她一眼,“也不知道这三寸不烂之舌,能否说动回鹘和我们联盟。”
二人说完皆相继离开。
屋内只剩下裴皎然、贾公闾和岑羲三人。略有些尴尬。
眯眼打量着裴皎然,贾公闾道:“裴相公当真愿意一力扛责?”
“此事若能成,我身死又有何惧?”说罢裴皎然一拂袖,“告辞。”
刚跨过政事堂的门槛,岑羲亦跟了过来。
“清嘉,一道走吧。”岑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