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离在宣武侯府的门口蹲守了足足八个月。
他是一名极为出色的斥候,不论是几十年前,还是现在,只要他想跟踪的人,就从来没失手过。
有耐性是斥候的基本要求,他向来耐性十足。
他知道宣武侯从外地回了京,他在等他出来。京城最近飘起了小雪,可这么点雪花,能跟北地的冰天雪地比吗?
不能。
他隐在那个南罗人苏清华的府里,安静地趴在围墙上,将自己的头隐在阴影中,外面无人能看到他。哪怕是宣武侯府里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也不能。
瞧,他趴了整整八个月,没人知道。
现在宣武侯回来了,他知道,他快要等到想等的人了。
今日没有下雪,但寒风刺骨。他趴在冰冷的墙上,一动不动。
当那张清俊的容貌出现在他的视野时,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抽搐了下,然后眼眸不由自主地紧紧盯上那个人。
苏清泉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在经过他时,停了下脚步,抬眸似乎是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冰冰的,寒浸浸的,骆离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
他以为苏清泉发现他了,可那人只是停了一息又走了。
此时骆离身体的温度,比他趴的墙石还要冷。
他纠结了好久,还是轻轻地落下地面,咬牙想要跟上去。
城西宣武侯府这片,诺大的地儿就只住了两户人家,又宽敞又冷清。
骆离刚在地面站稳,一柄剑突然架上他的脖子:“说吧。”
他猛地僵住,苏清泉!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接近他的?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察觉到……
“我……”
“别说废话。”
那剑逼近他的皮肤,骆离咽了口口水,声音嘶哑地开了口:“我叫骆离,是你曾外祖的手下。”
“继续。”
那剑被雪地一印,亮得刺目。
骆离闭了闭眼睛:“你母亲不是赵家的孩子,她的祖父,是前朝的太子裴仲。”
“有趣。”苏清泉收回剑,示意他:“接着说。”
其实故事很简单,前朝被大将军蒋立给灭国后,太子逃亡时,为求稳妥,将自己唯一的儿子交给了心腹爱将,让他带着分开逃。
那个心腹爱将,就是骆离。
果然蒋立派了重兵追杀太子,最终将他击杀在万丈坡下。并将太子抱的小孩一并杀死,以绝后患。
骆离将自己的儿子与太子交换,听到太子被杀的消息时,他就知道,他的儿子也没了。可他有太子的儿子,这是大雍皇朝复兴的希望。
但章齐军到处都在清剿前朝余孽,他带个孩子,根本走不远。
只能抱了孩子去找当时已经投降章齐的赵家。
因为太子说了,若是实在没办法,就去赵家。他不知道为什么太子还会觉得那贪生怕死的赵前会可靠。
但赵家老太爷二话没说,接过了孩子。
骆离从此之后,就失去了孩子的消息。
不知道赵家把孩子养在哪里。只是多年之后,他偷偷回京,去赵家一看,发现赵家的大小姐赵琇莹,长得与太子有几分相似。
他私下去问过赵老太爷,老太爷说当年的孩子送到南地的乡村,平安长大,却又因病过世,只留下一个女儿。
赵老太爷把这个女儿带回家,成为赵家的大小姐,这事,就连赵琇莹的亲生母亲都不知道。因为她生下的孩子,没几天就夭折了,刚好赵琇莹有了身份。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赵琇莹平安长大,又嫁给了宣武侯。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秘密还是被先帝发现了。骆离猜测,或许是因为苏清泉的相貌让先帝起了疑心。
从太祖时期,蒋家就没放弃追查太子遗孤的下落。
虽然当时他们杀掉了太子和那个孩子,但后来找了当年接生的人去辨认,那孩子胳膊上没有胎记。所以前朝太子的儿子,还活着。
若是他活着,那些前朝的余孽,就不会死心,所以必须要斩草除根。
只是那些老鼠太能藏了,太祖死时都没找到那孩子的下落。这任务又传到高宗身上,高宗也找了一辈子,终于让他发现了端倪。
而这个端倪,就在初初回京的苏清泉身上,他长的跟太子殿下有七分相似。
既然怀疑,就不可放过。他让宣武侯杀掉赵琇莹母子,可惜那时苏清泉已经去了西北,没人知道他的消息。
宣武侯只能先毒杀了赵琇莹,而赵家也受了牵连,但因为赵家从前朝开始,就是累代簪缨,姻亲故旧甚广,这事又不能闹开,因为不能让人知道太子还有后人在世。
多方博弈之后,赵家离开了京城,永世不得入京出仕。
高宗想杀了苏清泉的,但他找不到他。高宗原本不急,如今裴家,就只剩下这一个人,能成什么气候?何况还是个小小少年,等他回京,总有机会杀掉。
可高宗没想到,自己会在某次醉酒后一栽倒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至于要杀裴氏余孽的伟大任务,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交给自己的儿子。
所以这么多年,嘉和帝完全不知道苏清泉的身世,而苏明渊,他也不敢说。毕竟,他是那余孽的父亲。
本来这事,随着高宗的离世,知道的人,就只剩下苏明渊了,可他被苏清泉激怒,万般无奈之下,干脆破罐子破摔,捅到嘉和帝跟前。
当然,这事骆离并不知道。
苏清泉总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母亲死亡的真相。
其实与他的猜测,相去不远。他只是没料到,他的母亲,是前朝太子的孙女。
“少主,那蒋立不过一介武夫,当年窃国篡位,实乃大逆不道。太子临走时就吩咐过我,一定要让少主光复我朝……”
“无聊。”
“……什么?”骆离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前朝今朝的,都很无聊。”苏清泉淡淡地打量了骆离一番:“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回去养老吧。”
“少主!”骆离闻言,激动地眼珠子都红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们大雍如今全部的希望都在少主身上,太子殿下当前拼死保得裴氏的一点骨血……”
“你们太子骨头都烂完了。”
“……他是你的曾外祖!”
“死了就是死了,是谁的祖宗有什么不一样吗?”
……
“更何况,你说他窃朝,可你的好太子,他们的帝位难道是天生天养的?还不是一样抢来的。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
骆离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苏清泉丢下这句话,消失了。
骆离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满是风霜的脸上,慢慢地滴下泪来。
他怎么都没想到,等了八个月,终于把真相说出来,会是这样的结局。
去年在北地时,他无意中看到宣武侯的样貌,他真的长的跟太子好像,尤其是眼睛。
当时他迟疑了好久,多方打听,终于确定他就是太子的后代。当时真是欣喜若狂啊,这么多年,他在北地隐姓埋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辅佐少主还朝。
他一路从北地来到京城,想要找少主相认,谁知他去了岭南。没关系,他很有耐心,他就在这里等。
好不容易,把少主盼回来了,他却说——无聊。
苏清泉,果然就像传言中的那样,冷血无情,六亲不认。
他们大雍,还有光复的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