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红官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病痛,唯一的疼来自于心底。
红喜慌乱间按响了急救铃,哗啦啦地五六个医生一股风似地冲了进来,带头的是韩杨。
韩杨一身风尘仆仆的样,见红官揪着衣襟趴在床沿使劲咳却咳不出什么,又气促得厉害,二话不说抽出毫针,朝他身上几处大穴扎了针,再及时给他吸上氧,这才缓解了他的症状。
红官没顾上自己,只紧紧拽住韩杨的衣袖,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张着唇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韩杨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看情况暂时稳住,就让其他人都出去,顺便带走容易受影响的红喜。
“就知道他会控制不住,给你透了底了?”韩杨扫了眼红喜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先不要着急,想说什么都可以,但是得先缓缓。”
红官眨了眨眼,泪水湿了脸庞,他第一次在韩杨面前情绪失控,原是被现实击垮的。
韩杨将他扶好躺下,自己坐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膝盖上,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红先生,您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您可能迫切想知道,本来是打算等您恢复得好些了再说的,不知道红喜说了多少,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事情有好有坏,前提是您得稍稍平复下心情。”
韩杨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以一种沉稳而深思熟虑的节奏缓缓开口。
红官轻抿唇后点了点头,眼底的哀戚和渴望呼之欲出。
“嗯。”韩杨面容虽憔悴,眼神却坚定,“从您守关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们从北城回来也已经有十天了。”
红官不由得一怔,微微瞪大了眼,这后知后觉得太晚了。
他真不该以强弩之末的微力去抗衡命运之潮的流向,明知那少年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他还是企图力挽狂澜,结果两败俱伤,惨不忍睹。
表面上,他是“为己赎罪”,想在自己死之前能救一个是一个,但实际上,不过是把自己代入了那将死之人,他想拯救的是自己那段死去的少年时光,想挽回的从来都是短暂生命中的那些刻骨铭心的遗憾。
那少年有一双为其倾尽所有的父母,让人羡慕不已,本该好好活着的啊。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这些无常动容,却未曾预见,正是这份对波澜不惊的执着,终在灵魂的深渊里,唤醒了对生命存续的渴望。
韩杨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红官留出些空隙消化的时间差,之后继续说。
“先说说您自身的情况吧,相信您自己也能感知得到,作为医生,我们不会对任何患者隐瞒病情。以您目前的身体状况,我们全力以赴,能争取到的时间是一个月。”
“够了……”红官垂着眼呼出一口气,呢喃了句,“一个月够了。”
他本来就没有奢望太多时间。
韩杨眉头不展,猜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了,不由得暗自叹息。
“……连先生知道吗?”
问这话时,脑海中再次闪现那张凄惶恹恹的脸,他仍旧会感到刺痛和后怕。
红官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但嘴角不经意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心悸的感觉显露在了眼神中,他微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却被韩杨举起的手轻轻打断。
“您这次抢救时,他是从火葬场赶回来的……”
红官神情骤然一僵,目光直直定住,却不知落点在何处,仿佛凝视着虚空,似要穿透时空抵达当时的场景。
韩杨抿了抿唇,声音变得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没将他们完整带回来,就一定要拼命保全您,红先生……”
他的眼神在回忆与现实之间游离,时而闪烁着泪光,时而又陷入深深的沉思,不多时眼眶也湿润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没什么生机的感觉。
韩杨比红官还要见惯生死,但内心未曾麻木,尤其是亲眼目睹昔日好友入棺时,眼珠子都在发颤。
挣扎了一周的情绪,本来以为逝者如斯,自己也该云淡风轻了,没想到却再次见证了内心的脆弱不堪。
可当看到红官那因长期病痛折磨而显得苍白的脸色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再次开口。
“如果不是红喜和小褚拖着他回去休息,他大概会一直守着您,看那架势应该会守到您痊愈。”
他的声音虽不高亢,却异常坚定,仿佛要将这份生存的信念直接传递进红官的内心,“您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虽然这话对红先生您来说很沉重,也很残忍。”
自己没有活的希望,却要给别人活的希望,确实很残忍。
“……”红官终于回了神,即使目光还是黯淡的,“他现在在哪里?”
韩杨掏出了手机,划开商报最新消息的页面,然后递给了他。
红官冰凉的手接过手机那瞬有些发抖。
“万家大少的那件案子开庭审理了,连先生作为潜在的另案原告兼您的证人出庭。”
今早庭审,到现在的消息已经占据了各大商报版面,红官皱着眉滑动着手机页面,通过贴图看到一张法庭内照片,发现听众席上坐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也有许多熟悉面孔,其中就包括了红福和褚卫。
但审判台左前方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计医生怎么也在?”红官发出声疑问,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
他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开来,就得跳入另一种沉重的情绪。
“计医生则以您的证人身份出庭。”
“证人?”
“您是从游戏岛受伤回来的,作为您的私人医生,可以就您的伤情、治疗过程、康复情况等提供专业意见和证言,帮助法庭更好地了解案件事实。”
其实计承代表的是整个医疗团队,最了解红官伤情和治疗的是韩杨,但韩杨走不开,只能将第一手资料交接给计承。
“那连先生怎么是潜在的另案原告?是什么意思?”
证人他听得懂,但这潜在的另案原告他就有些懵了。
“简单来理解就是您告了万家大少绑架,连先生的特卫前去搭救,搭救过程造成伤亡,连先生可以对万家大少提起诉讼,成为另一个案件的原告人。”
“那万象会一并受到处罚吗?”
“如果证实万家大少同时犯有绑架罪和致人死亡的故意伤害罪,按照规定会进行数罪并罚。”
至此,红官眼中才显露出一丝宽慰。
但从流出的照片看来,现场的气氛很凝重,听众席上的人表情各异,却都没一丝轻松。
“连先生有把握吗?”
韩杨点点头,“我相信连先生他有这个把握可以应对,他准备得很充分,而且据说聘请的这位代理律师在业内享有盛誉,专业能力和庭审表现都很出色,再说证人证据都很充分,相信万家大少会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说起万家,红官在贴图照片里找了一圈,似乎都没找到万家人,这不禁让他产生疑惑。
“万家的人呢?怎么没在听众席上?”
“有的,万家的大小姐和他们的管家都有去旁听,现场不允许拍照的,这些是偷拍镜头,有些角落没入镜很正常。”
“万重山没有出现?”
“这个不清楚,没见报道出来。”
红官点了点头,眼睛时而望向对方,时而低垂,似乎在内心深处消化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语。
韩杨顿了顿,看出了他的顾虑,“您是想问解家生产基地的情况是吗?”
红官脸颊再次紧绷起来,这次行动连家折了不少人进去,解家那边似乎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韩杨实话实说:“我只知道那些失踪的专家都找回来了,至于后续的情况还是需要问连先生才知道。”
红官再次陷入了低沉的情绪中,“怎么开了这么久……”
韩杨刚想说什么,手机震动了。
仔细一看,原来是褚卫的来电。
红官目光灼灼地盯着韩杨接起电话来。
考虑到红官的情绪,韩杨并没有开免提,但从韩杨的回话中可以得知,那边休庭了,但韩杨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已经醒了,告诉连先生,情况稳定。”韩杨嗯了几声后,就挂断了电话。
红官看着他,迫切想知道情况。
韩杨没有选择隐瞒,或许是觉得在红官面前根本瞒不住,所以叹了口气解释道:“庭审暂停了,辩护人严重扰乱法庭秩序被责令退出,万家大少要求另行委托辩护人,所以休庭了。”
红官听得一愣,“严重扰乱法庭秩序?”
那得严重到什么程度?
“他们的辩护律师要求每份证据单独质证,但没有得到法庭的同意,就在法庭上表达不满和抗议,法庭认为他们的行为严重扰乱了法庭秩序,责令他们退出法庭。”
“这是故意的。”红官皱着眉头。
“应该是,或许是想拖延时间。”
“那什么时候再开庭?”
“会延期开庭,具体时间等通知,法院会根据实际情况和法律规定,安排下次开庭的时间。”
红官神色本就不好,闻言就又颓了些,这么一来,就又给到万家喘息的机会了,难怪没有看到万重山的身影,原来早就算好了这步。
“那连先生呢?”
“……连先生在庭上被指控参与游戏岛迷宫建设,万家大少要求他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红官心下一惊,连古早期确实给万象设计过游戏岛迷宫,没想到这回竟被拖下水了。
“放心,”看他脸色一变,韩杨知道他又想到坏处去了,就连忙补充解释——
“连先生留了一手,当时并没有跟万家签订合同,万家大少就补充了监控证据,证明连先生之前确实替他设计过迷宫,但当时连先生并不知道迷宫用途,有视频为证,万家大少也不能信口诬蔑。”
红官听韩杨说的话,内心时而绷紧时而放松,就像绑了根弹簧绳。
“所以……”
“连先生设计迷宫时不知其用途,且设计本身没有缺陷,从法律角度上看,连先生对后续发生的伤亡和绑架没有直接责任,也不应该承当其他的法律责任,而且万家大少后来对迷宫进行了整改并拉人进行死亡游戏,这些都和连先生的设计行为没有直接联系。”
“所以连先生并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只不过要配合法院一些工作,所以没有那么快回来。”
红官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因为生命体征不太平稳,所以即使人已经暂时脱离危险,仍不能转出抢救室,红喜想近身照顾,但考虑到红喜的状态不是特别好,这才换了个男护士跟着。
这个男护士戴着口罩,但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们是不是见过?”红官看着他问。
那男护士扶他坐起来,双眼一眯,将口罩摘下,露出白牙,“红先生好记性呢,是见过啊。”
他将口罩一摘,确实有些眼熟。
红官微微一顿,眼神中带着一丝困惑与探寻,“在哪里见过?”
“我说个名字,红先生应该就记得了。”对方给他倒了杯水,红官握在手里暖着听他下文。
那男护士瞥了那杯子一眼,眸光微微一凝,“北极星。”
这三个字飘进红官耳朵时,他恍惚了下,随即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清爽的小伙模样。
那时红官在打听灾星的下落,因为入了别人的本命关而有了重温年少时光的机会,才知道了“北极星”这个名字,后来红喜在码头打听到了北极星,将人带回红宅。
也就是在红宅,红官见到了这个自称为“北极星”的小伙。
但是现在看着他,总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是你啊,记起来了。”红官想起来了,唇角掠过丝很轻的笑,“你怎么来这里了?”
“就过来学习学习。”
“刚来?之前在这里没见过你。”
“也不是,有一段时间了呢……这里很大的,我转了好多圈才转到了这里来的。”
“……你之前不是在码头,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啊当时不是被您赶出来了么?我就到处转悠转悠,想着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北极星幽幽地看着他。
一问一答中,气氛逐渐怪异。
红官持续盯着他,手指摩挲着杯子,始终没喝那杯水。
“哦,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本事,是招进来的?还是有熟人介绍?”红官话里带话,似乎非得刨根究底。
北极星扫了水杯一眼,忽地沉下来声,“不觉得您问得太多了吗?”
说话间,他的袖子里滑出一把折叠手术刀,只见锋利的刀光从眼前划过,便是一道鲜血飞溅上了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