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沉,二楼露台的连古挂了一通长达半小时的电话后,靠坐椅上,默默地点了一根香烟,放桌对面的位置,静静看着烟雾冉冉升起,沉默了阵,又点了根烟,落寞地抽了起来。
“出来。”连古声音低沉,夹杂着不爽。
“抱歉,我本来只是想出来吹吹风的……”计承讪讪地从黑暗处走了出来。
“听了多久?”连古没有看他,侧过脸朝着无边夜色吐了嘴烟雾。
“也没多久,从你提到红官开始。”计承刚刚出来露台,一开始没有发现连古,因为对方穿着黑色的衣服,整个人就像埋在夜色里,要不是他手中把玩着打火机,时不时擦亮火苗,他还不知道也有个人在这儿。
计承本想扭头走掉,谁知“红官”两字不偏不倚就撞进了耳朵里。
对方正在通话,内容关于红官。
不知连古会不会对红官不利,计承鬼使神差地就逗留了下,之后听到的都是连古安排工作的事,足足听了十几分钟,枯燥乏味,没点营养。
可能他早被连古发现了吧,对方才中断了关于红官的话题。
“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不必太上心。”连古的声音冷冷的,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
“红官是我的朋友、同学、病人,怎么不关我的事?”计承咬了咬嘴唇反驳。
“仅此而已,别越界了。”连古有些不满。
“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你所做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如果你想打他什么主意……”计承悻悻地握紧拳头三步并作两步走来。
“怎么?计医生管得真宽,我和红官的事没必要告诉你。”连古抬头,指尖轻轻叩击桌面。
不知道是不是露台灯光不够的原因,近看才发现他的眼圈有点红,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不是黑沉着脸,而是没有血色的白。
“你和红官的事?你一个集团董事,跟关煞将八竿子打不着边,如果不是你有意主动靠近红官,红官怎么会跟你这种人扯上关系?别把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拉进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圈子里!”计承沉不住气,眼神和声音一样愤怒。
在计承眼里,连古压根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他所在的圈子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龌龊的事都干,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朝不保夕。
相比计承的忿忿不平,连古却显得沉稳许多。
“有心思管别人的事,你自己的事解决了吗?”连古的语气突然变了,很有老师抽查学生作业的感觉,神态严肃得很。
夹在指间的香烟自顾自燃着,烟灰随风飘落,那点火星明明暗暗,如果没有故事衬托,它会显得很无聊。
被连古莫名其妙的一问,计承眉头一凛,扫眼他对面的那根烟,被风抽了一半,烟雾在夜色中乱了形,很快就消散了。
再看连古那放远黯淡目光的神情,计承突然若有所思地静下来。
“什么时候我的事,你也管上了?”计承喉结滚动着,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连古将烟掐灭,霍然站起,一把揪住计承的衣领,咬着牙说:“你当初要是有这样的心思,他就不会死!他就不会死!”
连古沉而有力地重复着最后几个字,逼着计承和他对视,一字一顿咬住,非要计承刻骨铭心。
连古的烟不是用来思考和消遣的,而是用来镇定的,没有了烟,他就像头愤怒的狮子,随时要把计承咬碎撕烂。
计承蓦地一愣,整个人直接僵住,连古这双黑如暗夜的眼正审视着他有罪的灵魂,阴森森泛着寒意。
“我跟他的事,和红官没有关系,请不要带入你的龌龊想法!”计承用力甩开连古的手,嘴唇不可抑制地微微发颤。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古重重哼了声,进一步再次拽住他的衣服,握紧了拳头,举在半空却没有落下来。
很久以前,连古就想狠狠地抽计承的这张脸,凭什么这张脸能将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不惜送了命!
计承紧抿着唇,睫毛抖动着,他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所以才对连古的行为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
连古心中有气,他也有!
“如果不是你,不是你带他走上这条路,他会死吗?”计承眼角湿润了,声音变得沙哑。
那个人是多么敬重连古,为了连古,就算枪林弹雨,他都愿意去闯。可就那么一个血气方刚的人,却被眼前这个人领着走上了不归路,白白葬送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而连古会记恨他也是对的,因为那个人就死在他面前,临死前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计承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人被炸成了粉碎,尸骨无存……
“你他妈说的是人话?”连古倏忽一勾拳打了过去,计承来不及躲,也不想躲,硬生生扛了下来,脸歪了一边,口角都出了血。
“如果不是你,他就不会暴露目标,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放弃逃生的机会,如果不是你,死的人就不会是他!你他妈现在怪我害死他,你这条命就是他给的,你拿什么还?!”
连古瞠目切齿,压低了怒吼的声音,维持着拽他衣领的动作许久,依旧无法平复胸口剧烈的心跳。
计承无法辩驳,这些都是事实,他欠那人一辈子的债,还不清了。
“我知道!我在还!只要我还活着,我就都欠他的,这笔债我一直在还着!”计承心跳动得厉害,好像就要挣脱开胸腔束缚,跳出体外。
那始终郁结在五脏之内的一股愧疚,时隔多年纤维可辨。
他常跟红官提起自己欠的债,可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还完。
“你拿什么还?拿命还吗?”连古目光如炬地质问他。
“拿钱……”计承的声音弱得仿佛只有自己听得到。
“拿钱?!”连古心中的烦躁愤懑如同浪潮汹涌袭来,脖子青筋凸起,一瞬将计承扑倒在地,膝盖压着他的腰腹,眼看着就要落下几拳了,却还是硬生生收住了力道,狠狠地拽起他的衣服,咬着牙问,“多少钱能换他一命?!”
计承脑袋一偏,往旁边啐了口鲜血,没有接话。
“你还不起。”连古失望地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全都点上了,放在桌面上燃着,然后大跨步离去,丢下计承呆呆地看着那一摞香烟在夜风中飘尽最后一缕烟。
如果当初那个人也能像连古这样绝情就好了,走得恨意决绝,一个回头也不要,这样就不会轮到他扮演冷漠无情的人,害对方死了也不能瞑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计承就执着于赚钱,最开始只要有赚钱的项目他都接,后来只挑大笔的干,再后来就真的掉进钱眼里了,没什么原则底线。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见钱眼开,却不知道他爱钱的缘由和存钱的目的,只奇怪以他赚钱的能力,再大的一笔债务,应该也早就还清了才是。
可计承自己知道,只有拼命赚钱,他活着才有价值。
“对不起……”计承看着烟飘散的方向呢喃了句。
第二天,红官醒来后发现计承不见了,从连古口中得知,计承一大清早就收拾离开了。
“计医生没说什么?”红官抬眼对上连古的视线,疑惑中更带着质问,好像计承的突然不辞而别跟连古有关系。
不是说好要等他腿伤好了再走吗?难道提前去做药检了?只是为什么连打声招呼都没有,这不太像他的性格。
连古闷闷的“嗯”了声,目光游离在一桌子菜上,看上去心事重重。
昨晚应该发生了什么,红官猜测,不过少了一道目光的注视,倒是自在许多。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午餐,连古一言不发地收拾碗筷,松柏英姿在红官的脑海中渐渐与记忆重叠,这人时不时给他的熟悉印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要出去。”客厅里的红官侧过脸遥遥说了声。
厨房中的连古动作一顿,将碗碟放入消毒柜,擦干了手,围裙一脱,走了过来。
“好,我带你出去走走。”
“不用,我自己可以出去。”红官拒绝得很干脆。
“外面的枪不长眼,会把你当成靶子。”
红官一阵无语,白了一眼说:“那就给他们练练枪。”
“有我在,他们不敢。”连古说话间就握上了轮椅推手,将红官往大门口推去。
只要是连古的人,动不动手不都是一句话的事?红官不想跟他说话,也懒得纠结了。
闷了大半月,再不出去透透气,就真要废了。
连古的别墅建在山上,空气自然清新,出门就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再加上入秋天气凉爽,秋风吹拂下,一扫多日的阴郁疲惫,红官的脸上终于有了神采。
别墅后边是开垦出来不久的山路,连古说这里将来要种树,至于种什么树还没想好。
“如果是你,你会种什么树?”连古俯身问红官。
“不种。”
红官的话一出,头上就传来一声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红宅我去过,院子里那棵树就长得不错,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连古的语气像聊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红官一愣,目光随着山路远去,似乎看到了火棘花开满山路的灿烂模样,一瞬眼里火辣辣的。
“名字不重要,看着舒服就种。”红官没有透露自己的情绪,语气淡得出奇。
“也对,重要的是,看着舒服。”连古顺着他的话讲,并表示过些天就在这里种上,明年就能看到开花,到时要邀请红官来赏花。
“连先生的好意,红官心领了。”离开别墅,两人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邀请赏花?打算得太长远。
这种怀柔术对他没有用。
山道上有一个小凉亭,连古将红官推进亭子里,眺望远山,向他讲述着自己对这片山头的规划,毫不掩饰激动的情绪。
红官没注意听,直到他说要种满火棘花树时,红官才抬起了懒洋洋的眼皮,那一刻他终于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说要成为北极星的人!
连古转回头,只看到清澈的眉眼间拢着一丝淡淡的水雾,迷离得让人心房微颤。
“红官?”连古轻呼,缓缓俯下身子,蹲在他面前,双眼紧紧地注视着他。
像注视着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物,温润的眼里透着兴奋的光采。
红官回过神来,刚好撞进这样眼神里,有些猝不及防。
对方洞察一般的神情,好像能将他一眼看穿,那双眼和夜空一样深邃、神秘,红官想探索又不想深陷其中,以致出神凝想,忘了躲开对方的视线。
“你到底在想什么?”连古终于忍不住问。
红官急急收住了目光,在直视这场博弈中,他败下阵来了,带着心虚忙将轮椅后撤,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红官收敛了不自在的神情,尽量淡定地说:“这话该我问你。”
“你问我在想什么吗?”连古反问。
红官被问得奇怪,只是定定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好,我回答你。”连古一脸的惬意,起身往栏杆一靠,坦率地说,“我在想漫山花开的样子,应该很美。”
他说这话时,头往亭柱子一靠,舒畅地笑着,是真的开心,好像少年憧憬美好的未来一般。
红官微微一愣,神情恍惚了起来,也顺着话接了下来:“是很美。”
和他母亲一样美,低调而优雅。
“所以你也会喜欢的吧。”
红官缓缓一点头,从小就喜欢。
“路不远,如果你想来,随时可以来这里看看。”
“嗯。”红官终于吭声了,因为他也想看漫山火棘花开的模样。
有些东西就像渗入时光罅隙里的水滴,填满之后又蔓延开去,最终流向一处土地落定,滋养着记忆的藤蔓,让其持续生根发芽,愈发茁壮,也愈发无法替代。
红官不知道连古为什么会这么迎合他,但眼下被他这么一说,哪怕空口无凭,他都莫名有些期待,心间的每一寸仿佛正被阳光照射着。
“等你的伤痊愈了,我送你回红宅,之后我就要出差了,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来,”连古望着红官,低低地说着,“能不能拜托你帮忙监督植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