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承扶了扶额头,说:“我听管家说你昨晚大咯血,吓死我了,我以为要过来收尸呢。”
原来说的是这事。红官略显遗憾:“可惜了,差点就能刷新你的诊疗纪录了。”
“这也不用遗憾,至少你给我开了个新榜。”计承甩出白大褂套上。
“哦?什么榜?”红官来了兴趣。
“难搞病人榜第一位,开不开心?”
红官笑了,真心实意的笑,毕竟他也是计承的第一位患者。
计承无奈地松了口气,这是接触红官这么久以来看到他的最好的状态。
“计医生,你应该还有个新榜被我占据了首位。”
计承转过头看到的红官,好像眉梢眼角都带了笑意。
没等计承问,红官自顾自回答:“难诊病症榜。”
计承额头青筋一跳,觉得此刻需要听诊的人是他自己。
“明明知道我只是个兽医,还非要我过来给你看病,你就是存心的!”计承尽管自认为有很好的职业素养,强力克制不对病人发火,但发出的声音就是闷闷的。
没错,计承是位货真价实的兽医。
如果要给兽医分等级,他应该属于临床经验非常丰富的四等兽医,到了入细阶段,辨证如理乱麻,用药如解死结,什么疑难杂症到他这里都能妙手回春。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一个月前,会被红官突然叫来这里看病。
最开始他以为红官转性了,养了什么宠物家禽,谁知来到红宅是给红官看病。
这是荒唐的!计承严词拒绝,并以兽医人格担保绝不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人和禽兽有什么区别。”红官语气平平,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又憋这卡bug了?计承很无语,红官回答他的时候,也说过这样荒谬的、混淆逻辑的话。
别说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就算是动物与动物之间也有很大不同,理论上相通,但实践上不同,毕竟术业有专攻,跨行挑大梁,可不能拿人命开玩笑。
计承表情很严肃,他不想触犯法律。
给红官看病,就像帮助他死亡一样。如果红官哪天突然暴毙了,他难逃责任。
可要是他不介入,红官会任由病痛折磨致死。
红官就这样天天近乎偏执地挑战他的原则底线。
“唉,我试试看吧。”计承被磨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就算不看在管家三番四次苦苦恳求的份上,也会因为那丰厚的诊金,而难以拒绝。
所以,计承最后还是签了那份保密协议,开始转行医人,为此他还特地恶补了相关知识,但人医临床实践基本没有。
所以,红官是他临床实践第一人。
只是搞不清楚红官到底图什么,要说讳疾忌医,有时他还挺配合,可积极性嘛——
红官告诉他,只是普通的咳嗽,随便看看就行,开药方还是打针看着办,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就没见过这么消极的,不把自个儿的命当回事。
计承郁闷地看着他,认识他三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走进过他那个复杂到迷乱的心理怪圈。
“不要那么严肃,我说的是实话。”红官神情淡然,但他说这话,怎么就有种狡黠的意味,计承觉得他快要被洗脑了。
从给红官看病开始,计承逐渐发现,那句“人和禽兽有什么区别”的真正意思,红官是把自己当成了禽兽。
“你知道我每次给你看完病之后,都会去哪里吗?”计承脖子挂上了听诊器。
红官自觉地解开长衫扣子:“去哪?”
“看心理医生。”计承毫不隐瞒,看心理医生是他积极自救的方式。
红官镇定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了一丝兴奋:“那医生怎么说?”
计承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我发现你……”
计承的话戛然而止,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
红官的脸沉了下来,脱到一半的衣服迅速穿了上去,也自觉拉上衣领,怎么突然把这茬给忘了?
“你这是……”计承的听诊头停在半空,神情有些错愕。
以往听诊,红官都大大方方展露胸膛,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计承和之前红福的目光太说明问题了,整得他有些心虚。
这些刺眼的痕迹,对红福敷衍也许还能混淆过去,可在兽医专业的计承面前,说是蚊虫叮咬,那是在侮辱他。
红官也不装了,直接承认:“昨晚喉咙不舒服,我自己捏的。”
“哦?”计承质疑的眼神带着某种戏谑,好像一把刀子,正在凌迟他,“听起来是挺严重的。”
“嗯。”红官都不知道自己的吭声听起来会那么的生涩。
“是喉咙太不舒服了吗?掐成这样?”为了避免患者尴尬,计承也没去戳穿他,只是很好奇,是谁那么不知死活,敢顶风作案。
他敢保证,这样的红官生平首次见。
读书时候知道的红官,那时还是双人宿舍,可他连舍友的面都没见着,就听说舍友搬去了单人宿舍。班里传得沸沸扬扬,说计承铁定是对舍友干了什么事,才把舍友给吓跑了,搞得计承郁闷了一整个学期。
但奇怪的是,红官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整个高中生活里从来没有碰见过他。直到大学毕业后,因为一次偶然机会才重新认识。
计承清了清嗓子,安抚说:“最近天气转凉了,穿着也好。”
红官别扭地垂下视线,扣上衣领扣子,摆了摆手说:“量血压吧。”
一周之前就说了要量血压的事,可是测量血压之前有很多要求,每次都是红官没按照要求来,搞得到现在也只测量过一次。
要不怎么说他是最难搞的病人,计承摇了摇头,如果红官能遵照医嘱,那他会觉得自己还像个医生。
“你这三天两头的喝茶,把我的嘱咐都当耳旁风了。”计承也不气恼,反正已经习惯了,慢悠悠地收起听诊器。
他从药箱中翻出了一盒口服药,交代说:“如果下次遇到大咯血,镇咳药要慎用,尤其是中枢镇咳药,这盒口服药看说明使用。”
红官接过手看都不看就放在一旁:“好,还有什么要交代吗?”
真像走过场。计承脱了白大褂,心想他就不该来,看红官又恢复那一脸平淡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服自己别跟病人瞎计较。
“如果想咯血,记住不要强行憋住,想咳就咳,也不要咽气,以免血块堵塞气道。”这是计承每次临走前都会强调的话,听得红官耳朵都起茧了。
“好。我还需要做什么检查吗?”
“血痰检查,如果能拍片或者做下ct检查更好,看看肺部有没有发生什么病变。当然这里是做不了的,得去医院。”
“我可以拒绝吗?”
“那就当我没说过。”计承很快收拾好他的东西,神情变得严肃,“你真的相信我?”
别把希望寄托于半吊子医生的身上,那跟绝望差不多。
“我信自己的选择。”红官表示自己没有选错人,听说他给动物动手术时,心如止水,视命如草芥。
计承晃着脑袋,掏了掏耳朵,说:“保密协议应该加上一条,医残、医死概不负责。”
“加了,小字部分,你没细看?”红官当着他的面,把刚才没来得及喝的茶喝了。
“啊,看来你真了解我。走了,记得按时吃药。”计承提起药箱子,甩着飘逸长发,潇洒离开了。
红官记得第一次见到计承时,被他那头长卷发惊到了,听红福说,计承在读大学的时候,养了宠物,经常给宠物修剪毛发,自己留着长发是为了方便做实验。
所以一头长发留到了现在,终究还是被他逼得转了行。
红官叹了口气,出门前吩咐红喜去帮他打听一个人,然后就和红福一同去了解家。
解家世代经商,在南城的宅子越建越多,建筑面积也越来越大,远看就像一座灰色的城堡。
典型的深宅大院。
红官小时候就曾在院里迷路过,闯入了婶婶们的院子,被阴阳怪气了一把后,就对婶婶们的印象不怎么好了。
父亲的几房姨太私下里也会相互看不顺眼,常拿红官说事,倒不是争风吃醋,而是含沙射影,指责他不懂事。
红官小时候不痛快,长大了重新来到这座大宅院,由衷觉得当年她们无非就是深宅大院待久了,只想找个出气口罢了。
整个解家在南城将近3000平,坐北朝南共五进,厢房后还有院子,错综复杂,光是天井就有七处,房间六十间,大小花园散落五六处,院落宽敞,门楣镶嵌花卉、仙鹤等雕刻艺术,梁柱又有各种异禽猛兽,庭院中植树栽花,池中饲养金鱼,说不尽的豪奢、气派。
粉墙黛瓦,几代人在里头沉浮变化,红官没住几年,就早早出来自立门户。
进宅大门正对面就是雁翅影壁,恢弘大气,让人叹为观止。
当年解家赶走了林耀堂后,又给了红官找了个人来照顾,红官不想要,只有自己选的才愿意把人留在身边。
后来,红官自己选了红福,红福也在解家住过一段时间,旧地重游,总有些唏嘘。
去见解老爷子,还得经过四道门,走廊三拐四拐,走得脚酸。
红福担心不经常出门的红官受不了,轻声在耳边问了问:“先生,累不累?”
前头领路的人可能也听到了这声问话,不禁嗤了声。
这些下人真不懂事。红福睨了对方一眼,懒得计较。
红官轻轻一笑,说:“我年纪轻轻的,走几步路,总比那些舍不得走路的人强。”
“先生说得对。”红福附和了一句。
正房是解老爷子解伯仁住的地方,下人将红官领到门外,隔着门通传了声:“老爷,小少爷回来了。”
原来还知道红官是解家小少爷,红福以为这些下人给忘了。
“门外站着。”里面传出了瓮声。
红官转头就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红福立即拿出折扇给红官扇着,这种天气让红官出门,真是受罪。
那下人就站在门口,时不时往红官这边瞟,眼里各种复杂神情都有。
红官习惯了这样的眼神,熟视无睹,早知道就带上连先生昨天送的茶叶来了,还能在外头泡上一壶好茶。
“去给小少爷倒壶茶来。”红福向门外站着的那人使了个手势,那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开了。
“先生,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吗?”红福问。
“我们有的是时间,就怕有些人按耐不住。”红官不紧不慢地挽起袖子。
吱呀一声,门开了。
解家的几兄弟都走了出来,可能刚在里头商议什么大事。
除了解家老四没来,其余都到齐了,见到红官的脸色都不太好。
红官也懒得跟他们打招呼,捏着自己的袖口玩。
解老二解仲昌低低哼了声,捻着佛珠甩袖走开了。
解老三虽然摇着折扇捂住口鼻,但那眼珠子就盯着红官瞧,从眼角挤出的褶皱可以看出,他在笑。
解老五解少合腰间总是别着鞭子,这回把手握在鞭子上,对红官十足警惕。但现在的他不敢轻易出手,毕竟十个他都不够红官一个打。
红福挨个看了他们的反应,都替红官捏了把汗,解家几兄弟都不是好对付的。
最野心勃勃的是解老爷子,最像土匪的是解五爷,最两面三刀的是解二爷,最见钱眼开的是解三爷,还有那个兵痞子解四爷,但凡少了哪一个,都不能这样家大业大。
好在他们几个都离开了,屋里只剩解老爷子解伯仁。
红官若无其事站起身,掸了掸长衫灰尘,捏捏袖口,走了进去。
下人的茶也奉了上来。
解伯仁鬓角微霜,瞥了红官一眼,胡子抖了抖:“你还是不肯叫我?”
红官嘴角一扬,开门见山问:“不知解老爷子叫我过来,为的什么事?”
解伯仁在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妥协,眉梢不由得也抖了起来:“没事就不能让你过来一趟?”
“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虚情假意。”红官直言不讳。
和他套近乎这种事,解伯仁做过三回,他记得清清楚楚,每次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多年他也倦了,也恶心死这一套路了。
“直接说吧,我等会儿还有事。”
嘭!解伯仁重重拍了下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