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顺云十五年夏。
彼时的大盛皇帝云琼焰,三十又六,但因经年的征战,身上早已经留下不可逆的伤病。
近两年来,身体状况,更是每况愈下。
乾清殿中,每日都有太医低头弯腰,小心翼翼的进进出出。
中宫皇后,携年仅八岁的太子云泽,每日侍奉在乾清殿内。
目前的这位中宫孙皇后,是云皇的第二任皇后了。
第一任皇后,再生产第四子时难产,当时母子二人都没救过来。
而云琼焰子嗣艰难,先皇后所出的其他两位皇子皆是早亡。
只剩下一位公主被封为朝乐,很小的时候就被抚养在孙皇后的膝下。
而云琼焰如今壮年之际,但膝下皇子皇女大多年幼。
孙皇后,出生盛京世家大族,近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
鼎盛时,孙家曾经在前朝时,一朝出过一状元两尚书,三元同登金台殿,孙府门前飞鸟忙。
是何等的荣耀,一时之间,盛京孙家的名号响彻天下。
不过,随着岁月的流转,后来的孙府儿孙们一代不如一代。
荣极一时的孙府,也渐渐有些没落了。
大蜀覆灭,大盛初立时,当时的孙家又因扶持匡助大盛开国皇帝云琼焰,有了从龙之功,再次被世人记起。
云琼焰,也因当时的孙家家主孙柏安,倾举族之力,全力支持他的功劳。
登基皇位后,赐封孙柏安为襄安候,并左丞相之位。
又册封孙柏安的嫡女孙如芳,为贵妃娘娘。
先皇后去后,册封孙如芳中宫皇后之位。
信任看重,可见一斑。
孙府落寞几十年后,自孙伯安起终重现辉煌荣炳。
乾清殿,是天子起居的宫殿,此刻才刚到卯时三刻,天际方现出光亮来。
今日的皇上圣体不安,竟然咳血了!
一大早,孙伯安就被宫中内侍,奉皇帝口谕秘密请进了皇宫。
精致宽大的龙床上,云琼焰拿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褐色汤药一口饮尽。
候在一侧的孙皇后见状,立马蹲身上前,手拿一条锦帕为他轻柔的擦拭嘴角。
云琼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孙如芳立马乖顺的往后退了退。
云琼焰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面明黄色的靠枕上躺去。
这才掀开眼帘,看向下首一直静静候立的臣子。
“伯安啊,朕近些时日以来,常感心力不继,你是朕最信任的臣子,是国丈,更是朕的岳父啊。”
孙伯安一听,周身大怔,唰得一下抬手弯膝,就朝地上伏拜而去。
“皇上,臣惶恐。”
那句更是朕的岳父,着实吓得他不轻。
今日还不知为何,皇上一大早的就招他进宫觐见。
可眼下听皇上的口气,可属实不算好啊。
孙伯安向来机敏,一听皇上的话锋不对,立马思绪极转。
他的额头,霎时冒出一大片冷汗来。
他最为清楚,如今的皇上,随着年纪的增加,心性与胸怀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这些年来,猜忌发怒,更是日益严重。
“圣上是真龙天子,得天地庇护,定能否极泰来,病体康复的。皇上莫要多思啊。”
孙伯安垂下的眼内眸光闪烁,试探的说道。
云琼焰嘴角微牵,“是吗?”
“皇上,您正值壮年呢,您是天子,当要千秋万岁的。
如今时值季节交替,臣妾担忧,恐有岁煞之气,侵扰各宫,惊撞了圣体。
臣妾提议,不若就让神祭署,进行几场立台祭祀,复清明扫邪煞。皇上您看?”
孙若芳,适时轻柔的出声,一双如水的眸子,带着那种一如既往的崇敬之色,望着云琼焰。
皇上此次病症极发,心情自然不会好。
无论是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脾气也不会有多好,更何况喜怒无常的帝王。
可皇后这四两拨千斤的一番话,轻飘飘的就把皇上本身身体的病症,转移到是受了旁人岁煞之气的惊扰上。
不可谓不高明。
有些病可能治不好,可有些鬼神之说却能治心病。
云琼焰闻言后,暗沉的面色果然和缓了几分。
颔首道:“准。那此事就交由皇后负责。”
“臣妾领旨。”孙若芳乖顺的行礼。
“伯安啊,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云琼焰,仿佛才看到地上趴地而拜的人。
接着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听说,丞相近日选了一名宗室里的子侄,要入孙府嫡系族谱?”
此言一出,孙伯安和孙若芳,都是心中一惊。
云琼焰,即便再病症缠身,可他到底是一国的帝王,果然如今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那名子侄他才刚刚选中,甚至还没有进行入族谱之事,此事就率先被皇上说出来了。
“皇上,臣、臣确有这个打算,臣老而弥矣,唯恐哪日撒手而去。
府中只余一老妻,无身后之人而捧盒送终。
臣该死,臣有私心,本来想着有个人能为臣尽身后之事的打算。
竟没想到,却让此事烦恼到了陛下,是臣之罪。
臣本来已经拟好了奏折,等待皇上批阅,请陛下明察。”
虽然皇上让他起来了,可他姿态依旧谦卑,并没有起身。
而是微微抬起了些头,神情无比恭敬的回复。
上首,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
“伯安啊,说起来,你的嫡子是为了救朕而被敌军所杀。
此事一想起来,朕心甚为不安啊。”
“皇上,臣惶恐。臣子能为陛下分忧,为陛下尽忠而死,此乃是他无上的荣耀。
亦是老臣无上的荣光,陛下明鉴,老臣之心甚慰。”
孙伯安以头磕地,虔诚至极。
“既然人已经选定,改日带来给朕见见。
你的养子,也是朕的后辈子侄,正好太子年幼,他们年岁相当,就做个太子伴读吧。”
云琼焰顷刻间,就做出了决定,孙伯安自然不敢忤逆,领旨谢恩。
云琼焰看着匍匐在地,比他还大上五岁的臣子,内心的暴戾之气也渐渐散去。
孙伯安那个唯一的儿子,为了救他而死。
而孙伯安这么多年来,一直坚定支持在他的身后,这些他并不是看不到。
所以,他愿意给他高于众人的荣耀。
可人心易变啊,他如今心力不足,太子年幼,其余皇子更为稚幼。
他本身,就是靠揭竿而起,推翻别人而得到的无上权利。
便会时时担心别人,也会做出与他同样的事情来。
本来,孙伯安年岁渐高,又无子嗣,而太子自小就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他亲自教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担心他被外戚所钳制。
可临了临了,孙伯安竟然敢搞出一个养子来!
这着实令他火大!
故而,今日便叫他来敲打敲打,可偏偏一大早的,偏逢他竟吐血了。
真是多事之秋。
如今,听孙伯安一字一句,似啼血般的恭敬和匍匐之态。
他那点不爽快,也慢慢被抹去了。
这一次,云琼焰又换上了一副笑颜,对着孙伯安认真的感慨道,
“丞相乃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御体不适,太子年幼,又值各地动荡不安,日后还要多依仗伯安的辅助。”
今日许久的试探虚假,直到现在,他说这句话时,方露出了丝真实的情绪来。
“老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孙伯安哪怕察觉到皇帝态度的转变,眼下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老而弥坚如他,才是真正令人不敢小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