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过后,偌大的鱼家岛已被淹没,仅剩几块高地露出暗色的海面,如同这本就是一片礁岩。
哪怕冥海老人已经进了秘境,他带来的海啸余波仍然不平,此地处处是幽深旋涡,狂潮汹涌,拍打在鱼家岛仅剩礁石上,咆哮不休,绞杀一切,使得此地生机全无。
曾经欣欣向荣、虽不强大却十分繁盛的一处家族灵地,成了一片死地。
或者说即将成为真正的死地。
之所以还不算,便是因为一处礁石上缓缓爬上了一个人影。
鱼若若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出了海面,躺在礁石上再也动弹不得。
她全身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经脉也是处处受损,若不是父亲用性命和镇族秘宝护着她,再加上她本身也是筑基后期的修士,断无幸理。
但她现在的模样,离死也不远了。伤药、储物袋尽皆遗失,她又提不起半点灵力,如此重伤,若无他人救助,只能撑得一时三刻。
鱼若若失神的望着天上。
看着那莫名吸引来了冥海老人的秘境入口,她眼角慢慢沁出了泪珠。
原以为是家族的登天长梯,没想到是催命的地狱之门。
她鱼家到底犯了什么错?
前一刻还一片静好,后一刻却家破人亡。
哪怕说怀璧其罪,秘境又不是在鱼家的祠堂里,而是悬在天上,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离得近点罢了。他们甘愿让出,绝无霸占之意,也无霸占之能。
明明父亲都准备撤离了……
而那冥海老人……
鱼若若眼角的泪变成血色,用尽剩下的力气捏起拳头,浑身颤抖,带动伤势,周身剧痛。
随后她颓然泄气,别说报仇,自身已命不久矣。
她望着天上,心有不甘,瞳孔却已有放大趋势。
突然,那已无力的瞳孔微微一缩,看见天上来了第二道人影。
白须白发,面容苍老,然而精神却极佳。若不是鱼若若此时眼花,甚至能看到他白发生乌,有返老还童之象。
此人乱海中当无人不知。
鱼若若蓦地燃起希望!
是雷音商会的徐宗师!
炼丹宗师!当救她有望!
传言徐宗师与人亲善,一片赤诚,最是关心后辈,是乱海中不可多得的温厚长者。
此时他看见自己,也许,也许……
鱼若若迟缓的思维还没转完圈,就见徐承云淡淡向自己瞥了一眼,然后无视于她,一头没入了秘境。
她骤然一僵,陷入深沉的绝望。
随后的功夫,一道又一道的人影接连前来,个个气息都是强横。
有些是鱼若若认得出来的天榜高人,有些却是十分面生,但威势分明不弱于他人,显然也是金丹。
但不论是谁,要么扫过鱼若若之后便不再看,要么直接无视,热切的望着秘境,投身而入。
鱼若若的心渐渐凉了,身上也是。
她对冥海老人的恨意与杀意都淡了些,转而憎恨起这所有人,憎恨起这个世界。
眼看她肉体将亡,一名筑基所化的强大怨灵就要诞生,天上突然降下数道人影。
鱼若若懵懵懂懂的被几人搭手救治,敷药接骨,听着他们似在交谈,然而那声音却似乎在天上,听不真切,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过得片刻,随着一股浩大磅礴、包容万物的灵力注入体内,鱼若若骤然神志一醒,看清了眼前众人。
“姬……冰海?哦,姬真人……”
她第一眼便看到曾经同列地榜的姬冰海。两人同是女子,共排前十,偶有照面,便交流过几句,还算熟稔。
然而不止是姬冰海,她身边还有几名女修,风姿各异,却均是仙姿玉骨,更难得的是,气息不相上下,似乎全是金丹!
而在这些女子的簇拥当中,是一名外貌约莫二十多的俊朗男子。
他身着丹师长袍,气度平和,身处诸美环绕之中,如同众星拱月,一看便是当家做主之人。
鱼若若略略发怔,突然也认出了这是谁,惊讶道:
“陈……陈真人?”
毕竟陈长青后来名声大噪,乱海认识他的人也不少,鱼若若更是同他在海西灵宗外有一面之缘,故而认得出。
那时他还名不见经传,地位远不如自己,现在却调了个个,天差地别。
陈长青点点头,和声问道:
“鱼道友,这是冥海老人做的?”
鱼若若回过神来,眼神大恨,嘶声道:
“是他,是他……”
她几乎语无伦次的将过程讲了一遍,听得陈长青和道侣不甚唏嘘。
陈长青暗自摇头,屠家灭门的惨案虽然每天都在修仙界上演,便是他自己也感同身受,但如鱼家这般无妄之灾,还是让人同情。
自己陈家还算得卷入阴谋之中,身处风暴中心,身不由己;但鱼家这纯粹是命数到了,从事发到结束,毫无反应机会。
但凡秘境离得再远些,或者来的不是冥海老人,甚至冥海老人来的再晚一点,也许就不是这个结果。
但话又说回来,鱼家岛这小灵地,也许便和阳灵宗有关。他们既在此定居,早晚有此一劫。
陈长青不由暗叹,这便是命数,半点不由人。
而听到鱼若若所说的冥海老人戏弄人的话语,连陈长青也面有怒色,骂道:
“真是不当人!”
鱼若若抒发完毕,有人倾听,心情稍微回转一点;又兼伤药管用,身体转好,不由暗道这药想必不是凡物。
于是她挣扎着想起身下拜:
“多谢陈真人、姬真人和几位救命之恩……”
陈长青袍袖一挥,便制止了她,随意道:
“冰海说你鱼家行事正派,与人为善,是乱海中的正道,鱼道友的名声也相当不错,时常锄强扶弱,解人危难。如此乱世好人,既然路遇,岂能见死不救?”
还有一点,陈长青早就知道阳灵宗便在鱼家岛左近,但跟他们没有交情,从未提醒。
没成想阳灵宗一出世便使鱼家灭门,虽不能怪他,却也觉得本可以避免……故而对鱼若若救治也十分用心。
鱼若若苦涩道:
“哪有真人们说得那般好?小家族的明哲保身之道罢了。处事圆滑谨慎,如履薄冰,谁也不敢得罪,可不就有个好名声?可惜到头来,也没任何用处……”
陈长青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
他回过神来,突然淡淡道:
“冥海老人多行不义,我若碰上,自会讨个公道。”
冥海老人找过苏离麻烦,还找过自己麻烦,又和徐承云交情不浅,既在这秘境里,陈长青若是对上,自然不会放过。
鱼若若愣了一下,惊道:
“陈真人勿要冲动!冥海成名数百年,两百年前就是金丹中期,修为深不可测。被他灭门的家族足有数十,如七十年前海北白岩岛云家,声势极盛,不弱于天星岛姬家,家主云无岫云真人修为臻至金丹五层,如日中天,仍然被冥海魔头一人覆灭。”
“他的仇人遍布乱海,苦主岂止我鱼家?可几百年来无人能治……陈真人年少有为,假以时日必能除害,但如今还不是时候。陈真人这番任侠心意,若若铭感五内。”
鱼若若诚恳的道,语气既愤恨,又无奈。
冥海老人杀性极重,在乱海杀的人数也数不清,光看冤魂集成海啸,便可知一二。
然而这么多年来,想要他性命的人多如牛毛,不乏金丹,最后却也只是助长他魔功再进一步而已。
鱼若若自然恨不得人人都去找冥海老人的麻烦,但眼前的人先是救下自己,后又打抱不平,她心生感激,不愿陈长青去送死,自然要提醒。
虽然陈长青成名之后风头极盛,以超过乱海所有人想象的速度迅速成就金丹,并且迸发出不俗战力。但毕竟成丹不久,断不会是冥海老人的对手。
哪怕他在天星岛内的,嗯,动乱中被赶了出去,失踪近两年,但也不可能一下追上冥海老人这等宿老。
鱼若若心中这样想着。
由于徐承云的春秋笔法、篡改真相,再加上姬家人全都听了他的号令配合造谣,乱海皆以为陈长青姬冰海两人谋害了姬玄龙,然后逃跑。
不过鱼若若承他们的情,没去在意,只是有些疑惑:
谋害亲族的恶人,在乱海中也是为人不齿,也会心生怜悯救助自己么?
他们不急着去秘境?便是那些声名远播的天榜大能,也无人看自己一眼……
不管了,无论他们再是恶贯满盈,至少救了自己一命。自己不管如何,此后余生,除了为族人复仇,就是报答恩情便罢,哪管其他人说什么?
陈长青听了鱼若若的劝导,也不解释,只是检查一番后说道:
“你伤势需要静养,这不是地方。便送你去近处岛屿歇息吧!”
鱼若若虽然感动,却摇头道:
“真人想必也是为了秘境而来,救我已耽搁不少时间,慢人一步。我再将养一会儿,自己能动,离开此地便可,不敢耽搁真人大事。但真人若碰到冥海这等魔头,千万要避开!”
陈长青和道侣们对视一眼,笑道:
“虽然我自负医术,但你这伤势,再等一天,也只是勉强能恢复凡人力道。自己游泳离开,在海里喂鱼么?放心,秘境之事,我自有打算。”
“不过,有你这句话,救你便不算耽搁时间。”
陈长青不再听鱼若若推辞,让姬冰海带着她,和其他道侣一起往南掠去,就近找了个小岛,将鱼若若安顿好,还布设阵法防护,嘱她好生养伤后,便即离开。
没过多久。
鱼若若休养的山洞外,突然出现一名身披鹤氅的道士。
道士掐着算筹,看着眼前似乎光洁如壁的山崖,眼中光华流转,渐渐看出了阵法遮掩中的山洞。
他掐算片刻,面色淡漠,轻轻道:
“真是命数。”
……
陈长青几人迅速回到了鱼家岛的上空。
路上,他还有些感叹:
“我观其品行,果然不坏,值得一救,乱海也有良善之人呐。”
姬冰海横了他一眼:
“我看你意有所指。”
周墨儿微笑道:
“是的,而且说的人就在我们其中。先排除我,再排除梦寒,哦,粉鸢儿也不是乱海人。”
谢梦寒眨了眨眼:
“应该也不是夫君自己。”
除了想来而被陈长青强留在月灵宗的谢梦岚,这里就没其他人了。
姬冰海又气又笑:
“连梦寒也来挤兑我?”
粉鸢插话道:
“你们有说有笑,倒是真不怕再多一个姐妹。”
众女齐刷刷的转头盯着她。
这家伙不吃饭的时候,嘴是真没用。
陈长青摇摇头:
“都说哪去了?只是觉得她和我有几分同病相怜,路见不平罢了。”
看了看如同日晕的天上光门,陈长青笑了笑,道:
“走吧,去会会乱海金丹。”
他当先投入光门,哪怕那边有许多成名已久的金丹高人,也浑不在意。
已是金丹五层,在阳灵宗这地头,他岂会怕冥海老人这等百年不得突破之人?
冢中枯骨。
景色一阵变换,陈长青已站在一片广场之中。
他默默运气,护住周身,提防着可能来的突袭。
不过等到道侣们都结阵而来,也无任何袭击出现,看来进来的金丹都很谨慎,不敢平白招惹他人。
陈长青默默打量着周围,看见广场之外,亭台楼阁连绵,宫殿群般的建筑磅礴大气,方正沉凝。
好像青阳门啊……
只一眼,陈长青便确定了阳灵宗和青阳门的关系,这建筑风格与特点如出一辙,可谓一脉相承。
陈长青和几女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对方也是如此想的。
见周围无异样,陈长青拿出地图,确认了方向,往自己推测会有神符的藏宝殿行去。
此行关键,自然是确认青阳神符所在。
几人穿街过巷,路上已经见到几处争斗痕迹,亦有机关已被触动,显然有人吃了暗亏。不过都是金丹,倒还没见到殒命之人。
他们拿着地图,又有每到此时便积极的镇海鼎指引,便如回家一般,毫无阻碍,顺顺当当,快速向着秘境深处走去。
绕过又一处本该是禁地的地方,陈长青几人不费吹灰之力,正要继续,突然停步。
前方一个身穿乌袍的老者同时顿住,看向几人,微微一怔,露出怪笑,嘶声道:
“这是陈小友么?竟敢来此,真是意外收获。”
陈长青看着冥海老人,也露出笑容:
“确实是巧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