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美人痋
凌晨。
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许元休手中,拿着一封信。
信封密封着,许元休检查良久,没有发现上面有任何禁止,也没有任何神念印记。
这封信,正是灵印道人的。
信的内容,莫贞干丝毫不知。
他只知道,收信人应该是灵印道人极亲近之人。
从她每年年节时送信,看来十有八九会是她的家人。
许元休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使用神念看一下信的内容。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不得不再多小心一些。
他的神念,轻而易举就透过信封,看到了里面的一张白纸。
白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夏冰一切安好。
一句话,六个字。
未免太简单了些吧?
单从这六个字,也看不出什么来。
“夏冰”,是个人的名字?
报平安?
陈雅茹和莫贞干分别站在他左右,眼前是一片山林,山林中有一条崎岖小径,一直延伸到了伸出。
许元休向前看了一眼,问道:“地址是这里吗?”
莫贞干点点头,道:“应该没错的。”
说完,他又抬头看看天,迟疑地道:“这个时间去,是不是太早了?”
他们好好休息了一晚,然后再度抓紧赶路,终于赶到了镜州跟扬州的边界附近。
灵印道人约定的送信地址,也正是此处。
许元休跟两人商议,准备送完信后,就立刻进入扬州,寻一处隐秘之所潜藏上两三个月,再找机会折转返回朝生观。
九州如此大的地界,只要小心一些,火岩逍想要找到他们,也绝非易事。
许元休没有回答莫贞干的话,而是凝聚精神,施展神念扫去。
以他如今的修为,神念已可以扫到六七十里外。
此地位于一座独山脚下,山并不大,丛林茂密,许元休神念一放,就将整座山都覆盖了。
山上除了树木之外,只有两座猎人小屋,小屋中都空无一人。
一些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动物生活在山中,别无异处。
唯独在距离他们十里之外,山脚的一条小河边,有一座不大的木屋。
从屋中的陈设来看,显是有人居住的。
木屋外,小河边,一个身穿白衣的长发女子,正坐在河边洗衣服。
她四五十岁年纪,脸色苍白,目光空洞,眼角的皱纹十分明显。
但徐老半娘,风韵犹存,可见当年也是个大美人。
她一下一下地用棒槌锤击着衣服,一双眼睛却不知看向何处。
按莫贞干描述的方位和位置来看,这间木屋,就是收信地址。
看来这名白衣女子,就是收信人了。
凌晨最黑暗的时候在河边洗衣服,她能看得见吗?
看起来,此女也不像是有修为在身的样子。
许元休迟疑了一下,又将方圆五十里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确实没发现什么异常,当先向前走去。
莫贞干虽然不解,但仍跟在后面。
十里路程,以他们三人的脚力,片刻便至。
然后,三人便看到了方才许元休用神念看到的一幕。
白衣女子专心致志地洗着衣服,并没有发觉身后有人走来。
她身旁还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同样放满了衣服。
也不知她一个人,哪来的这么多衣服可洗。
许元休以法力扫过,发现她确实只是个凡人。
灵印道人的亲眷,居然会是凡人?
许元休三人对视一眼,然后他向莫贞干使了个眼色。
莫贞干清咳一声,道:“请问——”
灵印道人的信上,并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莫贞干两个字问出口,一时竟不知下面该如何接话了。
白衣女子听见声音,停下手中的活计,慢慢地站起来,转回身,看了看他们三个,便向他们走来。
一边走着,一边问道:“你们是朝生观的吗?”
每年这个时间都会有朝生观弟子来给她送信,她对朝生观自然不会陌生。
莫贞干听了,躬身道:“正是,我们有灵印道人的信件。”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凡人,莫贞干却不敢丝毫怠慢。
他这句话说完,许元休便双手捧了信,举到身前。
许元休打定主意,送完了信,立刻就走。
白衣女子走近过来,一边在身上擦了擦手,将信接过来,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夏冰还好吗?”
夏冰?
许元休立刻想到了信中那六个字。
看来“夏冰”果然是一个人。
陈雅茹一脸迷茫,显然同样不知夏冰是何许人。
莫贞干先是一怔,紧接着面色倏忽一变,马上又恢复过来。
白衣女子没注意到莫贞干的脸色,她对三人的反应,显然早已习惯了,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他们的回答。
她拆开了信,就当着他们的面看了看,脸上现出一抹冷笑,又将信收起。
“多谢三位千里迢迢地送信来。”
“夫人客气。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告辞了。”
“孀居之人,不便待客,那就怠慢了。”
两边十分敷衍地客套了两句,许元休站起身来,便准备离开。
三人原路返回,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不大一会,三个人,几乎同时顿住了脚步,看着前方一座熟悉的木屋。
木屋就建在河边不远处。
一个白衣女子,正坐在河边洗衣服。
陈雅茹一脸诧异地看向许元休,刚要说话,却被后者阻住。
许元休向莫贞干使了个眼色,他会意之后,向河边走去,远远地便施礼,道:
“夫人——”
许元休则凝聚神念,四下看去。
四周的情景,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异常。
他的脸色终于变了,暗道:“好厉害的阵法。”
不知不觉就进入其中,竟然连神念都看不出任何破绽。
白衣女子看见三人再度返回,也是一脸诧异,问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莫贞干回头看向许元休两人,三个人都是面面相觑。
白衣女子更加疑惑,问道:“怎么了?”
莫贞干面色有些尴尬,道:“我们……好像出不去了。夫人是否方便,带我们出山?”
白衣女子一脸莫名其妙之色,但她没有多说什么,收拾好衣服,先放回木屋中,然后便在前方引路。
此间木屋,跟外界沟通的,只此一条小小的山路。
白衣女子走在前面,许元休三人紧随其后。
十余里后。
四个人,顺利走出了这片山林,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只是许元休一眼看到,树林最外侧的一棵大树,树干之上,钉着一张熟悉的白色面具。
面具上的脸,正是千面道长。
他的脸上,仍保持着一丝极淡的微笑,但是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没有任何气息。
许元休骇然色变:千面道长,死了?
这怎么可能!
嗯,也许,这个面具,只是他的无数分神之一。
观相境大能,哪有那么容易陨落的。
可是,即便只是他的分神之一,他为什么会来此处,又是被谁“杀死”的?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从此处进入山林之时,许元休记得清清楚楚,这里绝对没有这张面具。
其余三人,显然都没看到这张面具。
因为此面具,只是一道刚刚溃散的神魂。
神魂溃散后,没有立即消失,依然留下了一丝神魂遗迹。
而这遗迹,也唯有神念可以看到。
由此也可见,此处刚刚应该经历过一场大战。
可是,四周却没有任何大战的痕迹。
最离奇的是,许元休刚刚在树林之中,拿神念扫视时,竟完全没有看到此处有任何异常。
许元休再仔细去看时,又发现,面具脸虽然带着丝笑容,然而两个脸颊上,却是有两条明显的泪痕。
随后,面具的颜色越来越淡,逐渐消失了。
此时,最黑暗的颜色已经过去,天色变成灰蒙蒙的,天空中有了一点点的背光。
看来很快,东方就会露出鱼肚白。
白衣女子道:“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回去了。”
“多谢夫人。”
三个人,同时道谢。
许元休再抬起头时,便看见,白衣女子的脸色,瞬间已经大变。
那表情,似乎是见到了,这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一般。
她的神情,非常激动,甚至眼眶中的泪水都要溢了出来。
“冰冰……”
许元休回头一看,便见远处的河边,站着一名身穿黑色纱裙的少女。
年约十五六岁,一脸冰冷地看着他们。
看着这张脸,许元休忽然感觉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白衣女子一把挤开了身前的陈雅茹,冲了上去,看着少女叫道:
“冰冰,我是妈妈啊,伱不认识妈妈了?
冰冰,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到妈妈身边了……”
一边说着,她便要再度冲上去,抱住她。
就在这时,少女开口说话了:
“我不是你女儿,我是你妈妈。”
少女的面孔,却发出老妪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许元休一下子想了起来:
这声音,是灵印道人的。
而她的脸,却是水牢、那面铜锣上裹着的那张脸!
就连眼睛,都那么相似。
莫贞干神色复杂地看了许元休一眼,小声对他说道:“我想起来了,水牢是有个名字。
她叫,翁夏冰。”
白衣女子听见这声音,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呆呆地看着她,有些迟疑地道:
“你是……母亲?
翁灵印?”
少女点了点头,道:“乖女儿,这么多年不见,你应该还能记得母亲的声音吧。”
白衣女子震惊地退后几步,道:“你……你……你……怎么是冰冰的样子,你把冰冰怎么了?”
少女平静而冷淡地道:“也没有怎么,我只是把她养成了美人痋,然后——
又吃了她。”
“你……”
白衣女子听了,向后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许元休三人,站在原处,都是一脸呆滞。
他万万没想到,托他们送信的灵印道人,竟然会亲自来到这里。
而且,换了一副身体。
水牢、美人痋、她的外孙女、翁夏冰。
一个少女的身体。
而且,她不但身体全然变年轻了数十甚至上百岁,她的修为同样大涨,此刻已经是筑基期圆满,看起来随时都能突破观相境的样子。
许元休想起刚刚看到的,千面道长那张消失的面具,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下升起,瞬间冻得全身冰凉。
白衣女子缓了一会,才回过一口气来,两行清泪,早已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她一脸悲愤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熟悉、又极为陌生的面孔,道:
“你……你……你……为什么,为什么?她可是……她可是你的亲孙女啊!”
翁灵印冷冷地道:“你懂什么?只有我的亲生后代,才能让我养成美人痋。”
听到这句话,许元休感觉全身冷飕飕地打了个寒战。
他想起,当初见到“水牢”时的情景。
祂那副可怕的躯体,和痛苦的表情,以及哀嚎之声,似乎像毒虫一样,正啃噬着他。
这些修道的人,都好狠的心!
翁灵印道:“我修道近百年,没想到,临近筑基后期,练功突然出了岔子,不但身体变得无比苍老,寿命也是同样大减。”
她站在河边,仰头望天,似乎是陷入了追忆之中。
“此,天亡我也。我寿命不久,唯有成功观相,才能再度延长寿元,继续修行。”
“然而,观相,又是那么容易能随便踏入的?”
“我历经了千辛万苦,拼尽了各种办法,别说踏进观相境了,就连筑基圆满,都是遥遥无期。”
“嘿,这个时候,我那位好师傅,找到了我。可是他,堂堂千面,他非但没有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反而打发我去看守水牢。”
“呵呵,可真是我的好师傅啊,我将来,可一定得好好报答他老人家。”
翁灵印说到这里,扭头向西,用冰冷的眼神,遥遥地望了一眼。
那边,正是朝生观的方向。
顿了一顿之后,她继续说道:“所谓的‘水牢’,就是美人痋,我就只能,从自己后代之中找一个来养……”
白衣女子打断她道:“所以,你就回来接走了冰冰,还骗我说要带她去朝生观修行?你还……你还每年都假惺惺地差人回来送信,告诉我冰冰……一切安好?”
翁灵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道:“她在朝生观,又没有死,不是安好是什么?”
“你……”
翁灵印继续说道:“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放弃,我借故离开朝生观,潜回到我真正的师门,齐云观……”
齐云观,扬州第一道门,九大道门之一。
这翁灵印,竟然是齐云观的人!
她竟会潜伏在朝生观如此之久。
“嘿,真是我的好师门啊,从我这里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就一脚将我踢开,仍打发我回朝生观去。”
“可是,他们这帮蠢货,也配跟朝生观那帮老狐狸斗法?他们拿到了‘替死人刍’的法门又怎么样?到头来,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屁用没有……”
“无奈之下,我只得又返回朝生观,开始养美人痋。我花费了十年的心血,终于把夏冰养成了……”
白衣女子疯狂地道:“你不要提我女儿的名字,你不配!”
翁灵印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说道:“本来,我就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没有出路了……”
“可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居然又碰上了玄天门的蠢货。哼,玄天门竟会派那样的蠢货潜入朝生观,竟然还想要发展我成为他们的人……真是……蠢得挂相……”
翁灵印顿了一会,话风突然又一转,道:“不过,让我也没想到的是,‘美人痋’这种鬼东西,居然是玄天门的发明。从她那里,我居然得到了‘美人痋’的真正用途……”
说到这里,翁灵印冷漠的脸上,忽然涌现出了一抹潮红。
“朝生观这帮蠢货,这么多年竟然只拿美人痋来做牢房,真是不可思议。他们得到了豢养美人痋的法门,竟不知这东西,是天底下第一大补之物!”
翁灵印说着,冷冷地瞪了她女儿一眼,斥道:“这美人痋,是天下第一大补之物,养成后吃了,不但可以返老还童、重新夺回了寿元,就连修为也是同样暴涨。”
“我的修为,就从筑基后期,直接暴涨到了筑基圆满。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够踏入观相境,求得长生之门。”
“哼,跟这相比,你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莫说是一个,就是十个百个,也划得来。你一个小小的凡人,懂得什么?”
白衣女子绝望地看着她的母亲,不住地摇着头,一边摇头,一边无声地呜咽。
哭了好一会,她才终于说道:“长生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血肉亲情,就一丁点都不顾及了吗?”
翁灵印冷漠地说道:“我踏入观相境之后,寿元至少长达六七百年,我随意闭关几十年,等出来之后,你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亲情……有什么用?”
白衣女子听了,伸手捂住嘴,终于大哭了起来。
翁灵印看着她,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但转瞬便消失了。
白衣女子哭着,哭了好一会,终于收住眼泪,直起腰来,问道:
“既然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你只当你没有我这个女儿,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