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恰好唤人,谢从安从容的进去叩拜,一时惊讶于这里的人多,高坐的那位赏了句:“抬起头来。”
熟悉的句式让她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背后的头发湿漉漉的,又被这一路的太阳晒得发烫。感觉有些像是前年冒雨进宫被当面责难那一日的重演。仿佛那几朵饱含大雨的阴云也飘到了此处,正笼在自己头上。
“果然是个美人。”
一句话听得谢从安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敢正大光明的瞧,却等了好久也没人再说话。
又一个宫女匆匆而来,上前不知告诉了什么。老人家才又开口:“方才救你的人。你可认得?”
谢从安心中一跳,不小心对上了那双眼睛。
这位异国公主虽然白发苍苍,眼神却清明的很,感觉同那日见过的牌坊嬷嬷很不一样。这位的嘴角含笑,慈祥中没有任何压迫。不论是神情、气息,还是语气、打扮,都不见锋利,只有温和。更像是个一生唯有操劳磨难,直接幸福到老了的人。
谢从安心念一动,直接撒谎,将柳祯煦交代的话全然抛在了耳后。
“小女不认得。”
太妃笑了,“我那宝贝如意难道没告诉你,什么都别应我?”
“曾祖母!”
柳祯煦的声音未落,人已经急步进来,一副撒娇的口吻。
他故意在谢从安的身边停住,借着行礼将周遭又打量一回。那副探头探脑的样子倒像是在找人。
太妃全都看在眼中,含笑念了句:“你这猴子。下次再敢跟我的婢女动手,我便叫人拿戒尺来打你的手心。”
柳祯煦尴尬的朝着青豆行礼。青豆上前回礼,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便退后了。他看懂了,便避开了主题,笑嘻嘻道:“您怎么这个时辰出来了?外头怪热的。”
这一肚子的心思老人怎会不懂,反问道:“还不是为了遂你的意?”
谢从安听着上头你来我往,琢磨着这位太妃的心意究竟如何。又有宫人匆匆进来,回了几句关于外头宫宴的话,屋子再次陷入了安静。
“宫中节祀,太妃都鲜少出面。今日这是……”主动说话的是一旁的淑妃。
听这意思,她也是被叫过来的。
“你少要装作不知。今日这宫宴,不就该是你们两个主持。老太婆我来瞧个新鲜,看看我这曾孙儿到底是怎么了。往日里要多留他片刻,都得好吃好玩的哄着,今日倒是钻进来就不出去了。……一个早晨都不见踪影。”
柳祯煦听着,还在嬉皮笑脸,“祖母不是说我性子太冷了,不粘人。我就来人多处看看。”顿了顿又道:“还挺有意思的。”
“怎么有意思?”太妃刚问了一句,柳祯煦就趁势窜了上去,拉着太妃摇来晃去,“我跟您细说说呢?”
太妃瞧着他一心讨好的样子,心都软化了,忍着笑道:“你说就是了。”
谢从安跪得腿疼,却只能一动不动的支着耳朵听上头的祖孙两人叙闲话。
不知过去了多少盏茶。那双腿已经又麻又痛的不能要了,外头才又有了新动静。
头顶忽然一阵风过,有人大步下来迎向她身后:“舅公也来啦。可是外头都安排妥了?”
“妥了。”
说话的自然是柳祯煦和王炔。
有人行礼,也跪在她身侧。
谢从安默默叹气。
不知今日这一场还要多久的熬。背后的湿发有些干了,微微反潮,腻痒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脖子和后背也是僵的,却撑着不敢去想,简直是痛苦难耐。
忽又有人急匆匆的小跑进来,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紧张起来,就连她的心跳也跟着变得不太安稳。
“那就请进来吧。”
太妃的语气略显严肃,感觉像是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谢从安忍不住好奇的想要偷看,担心是曾法书又被捉了回来,没想到传来的脚步声凌乱,不像是一个人。
“小女无状,臣是来带她回去管教的。”
嚯!这么急着过来,也不先问问自家女儿受了什么委屈,竟是赶着要带回去收拾她。真不愧是那个便宜后爹能说出来的话!
谢从安恨得咬牙切齿,忍住个白眼。
“家妹自小长在江南,性子活泼,也不懂宫里的规矩,还要请太妃莫要怪罪。身为长兄,是我没有教好她,愿意替她受罚。”
颜子骞?
谢从安心中警铃大作:这一屋子王子公主,就她一个灰姑娘,不怪她,难道还能去怪皇帝家的宝贝?
他这傻瓜行径,难道真的是因为恋爱让人无脑?
“今日的这些安排,那么好玩,怎会受罚?祖母是要请你们来夸一夸,奖赏一番才对。”
和稀泥的柳祯煦马上就被斥了。
“还不住口。”
这一声听起来倒是比之前严厉些。
谢从安跪得浑身难受,很想抬头看看。可这屋子里动不动就陷入沉默,让她不敢妄动。
奇怪这主座上不过是一个和亲的公主,左右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竟然一个个的都不说话,就那么坐着比耐心?
这个太妃当真如此厉害么?
气氛凝重的让谢从安不敢折腾,只能继续跪着装死,静观其变。
太妃请颜质父子落座,慢吞吞的回应了今日的正题:“像她这么大的年纪,又是才刚接回来的,听说颜夫人常年卧病,真是想要教管起来也并非易事。我这老婆子从没有如此的孽障缘法随身,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柳祯煦听出这里头的落寞,连忙凑过去安慰。太妃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先别闹,让我将这几句话说利索了。”
“……少年心性,总是爱玩爱闹。她常年不在家中,也是个可怜孩子。今时今日,圣上病重不起,我这半边骷髅,也帮不上许多。后宫里的琐事,还当是有人管束才好。”
皇后正欲起身,太妃又道:“……你也别忙着认错。这三宫六院里,什么大小事都要你管着,我想想都要替你辛苦。你又替我找了个由头回来看儿子,我便也承你的好意。今日这宫宴,林嬷嬷说你早晚忙碌,连头风都犯了,有孝心自然好,可也要多多顾及自身。难得你这做主子的在宫里抽空养病,庞嬷嬷一个侍奉了多年的忠仆,想也知道是放心不下。你们这一个两个,都是好的,我听了这些话,见了这些事,心里亦觉得心安、欢喜。”
才几句话的功夫,屋子里的整个氛围就已经完全不同了。谢从安彻底为这位说话的艺术折服。
实在是厉害!
上头的话音一转,又落在了淑妃的身上。
“……淑妃啊,也是养了只皮猴子。”
听到身侧的淑妃陪笑,谢从安暗中抿唇,憋住了心里的吐槽。
“……只是我今日要夸,他这只猴子却是个懂事、孝顺的。管家的大人不在,他想要试试手脚,做些什么,无可厚非。身为皇子又被困在宫中,哪有什么天地给他折腾。我却要夸这孩子心细。想干点什么,又怕连累妹妹也挨罚,便将人哄了出去,还送了个素日里处得好的姐妹过去陪着,将两人好吃好喝的供在那。虽说是为了历练,一时犯了些糊涂,却也的确是个好哥哥。”
话已至此,太子自然是不能再隔岸观火了,“是孤对母亲和弟弟照顾不周……”
太妃直接将话拦了:“你这孩子。这样说话,是怕本宫不知道你素日里操持国政的辛苦,非要本宫再夸些的好听的是不是?”
“孙儿不敢。”
柳祯煦却突然嘟嚷一句:“个个都好,就是如意不好。”
“自然是你不好。”太妃道:“一回来就撺掇着小九儿闹事。你就是瞧着他这个长辈年纪轻,心性好,又知道疼你,才敢闹出这样大的错来。”说着一指头轻轻点在柳祯煦额上,“只是你皮赖便也罢了,怎么将人家姑娘也牵扯进来?”
这一声质问,连谢从安都在心里头替柳祯煦委屈。
“……这丫头也是的,刚回来长安,也没跟你们这些皮猴子打过交道。我听那些宫人说,连小憩都在操心着下午的安排,稀里糊涂的就到了湖边,被日头晒晕,掉了进去。这可算是什么事呢!”太妃说到这里,像是气急了,语气也重了几分,“今日这是救上来了。若是真出点子什么意外,本宫可要怎么跟衍圣公府交代!”
柳祯煦磨磨唧唧的认了个错。谢从安也跟着舒了口气。
方才这样一连串的夸下来,只要王浔能不哭不闹,今次这事也就能这样揭过了。
身后一声,打断了她思绪。
“老祖宗。竹枝词已完了,您可要去前头看姑娘们画画?”
皇后道:“太妃娘娘,外头天热,还是……”
王炔道:“孙儿将地方改在了观景阁中,祖母要是喜欢,可以过去瞧瞧。”
柳祯煦道:“湖上有风,不太热的。曾祖母与我同去吧!”
上头很快就有了回应:“你们先去。颜姑娘同我一起走。颜大人父子既然来了,也就随着一起去前头看看吧。”
等着这一屋子的人散尽。谢从安还是没有想出自己又会面对着什么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