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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机器的时钟,是晚上十一点。整个平原雨林被暴风包围了。

天是混沌黑暗,河已决堤,大水一路冲入丛林的深处,波峰怒立,来自四面八方的急流汇在一起,打着旋儿形成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的湖。地上的水发怒,天上来的水更像是起了浪潮的海一阵一阵地充斥在树木的身旁。树木连成一片理论上有防风的作用,但在真正的暴风前,它们全部弯下了自己的腰。

暴风不会同情弱者的屈服。大面积的树林被扯下一根又一根树枝,有的则是连根拔起,卷上重天。李明都的木屋也不幸免,先是被掀飞了屋顶的木板,接着木桩从地里被风扯出来,与框架、与墙面、与栅栏,与水、泥土一起洒向沼泽。板、桩、杆子、连接用的绳子,石头的、木头的、金属的,全部在风中断裂。有的飞上天空挂在古木的梢头,有的卷入洪水冲积在水边的低地。

愁云惨淡,风雨凄凄,周边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到处都有木头、树叶、动物的、鱼的、活的、死的、完整的、碎块的、噼里啪啦地和着暴雨一起在砸。

这时,一根木杆从天而落,碰到机器身的脑袋。李明都抄起木杆一看,上面还有他当初削过的痕迹。

他继续追着有鳞动物的足迹逃跑。脚下的大地早被雨水泡得稀烂,木屐一步一步踩进吸满水的泥,雨幕扑在人的全身,风像刀割似的往身上吹,就连抬腿也变得困难。行数百米后,李明都忽然一脚踏空。

“不好!”

不是泥土柔软陷下去了——

而是他的身体在那瞬间离地了数分钟,接着失去平衡,背部拱起,在空中倒下。眼看着要随风而去,李明都立叫不定型从耳中钻出,攫住一侧的树枝,以谋求新的平衡。

只是刚刚抓到,这颗大树也在风力中到达极限,向着身后倾倒,根须拔起了潮湿的泥土。

不定型集中了自己柔韧的肌肉,往大树上一弹,即从这棵树弹到那颗树上。结果抓住新树枝的同时,新树枝发出咔嚓的一声,断裂了。

李明都故技重施,将不定型当有弹性的绳子施,借力打向第三棵树,总算找到落脚点,在空中荡了几圈后,沿着这颗老树的树皮重新站稳地面。这时他的蓑衣散裂开来,露出了底下太空打印的内衣,雨水从领子流进男人的胸膛,脊背被热熏熏的汗水濡湿。

雨一阵一阵地打过来,林子里寂静无声,动物们在风雨的包围中发不出它们的呼唤,周围有的只剩下恐怖的风呼啸的声音,还有密集的水咆哮的声音。

机器身发出的探照光没入风雨,就像飞船开进了太空。李明都追逐有鳞动物们许久,只能见到它们逃进了一片土地里。

直临到极近了,黑暗露出它一星半点的轮廓,前方是一片起伏的小山坡,山坡脚下有个山洞,山洞边上的那些遮挡的树枝树叶全被吹飞了。小山丘上在往下瀑布似的淌水,无孔不入的水也钻进了山洞,汇作一条小河,滚滚的流水发出了低沉的回响。

“它们是找到的山洞吗?……”

还是用晶体减去了地下溶洞的岩层?

李明都没有多想,踏水跑进了山洞里。

山洞内部比外面要亮得多,一些会发光的石头照亮了这片隐藏在地里的土地。机器身测了测电离辐射强度,强度很低,这不是放射性物质导致的发光。

李明都猜测这是氟石。

氟石是火山岩浆凝结后所能得到的几种稀有结晶之一,其内含的稀土元素一旦被刺激就会向外辐射电子,这个过程就会发光。

“但氟石需要刺激才能发光,现在没有光刺激,只可能是热刺激。”

念头一起,机器身便打开了电子眼的灯。光在一瞬间微弱地照亮了整片混沌的空间。隐身在黑暗中的世界向来客现出了自己的形状。

李明都屏住了呼吸。

岩壁不是平坦的。

它不是一整片,它也不是不规则的,它甚至不是灰暗的,它是六边形的,整个山洞的岩壁岩层是由数万根正六边形的石柱一根紧挨着一根组成,层层屹立的岩石就像台阶一样列在人的两旁,仿佛传说里天神的宫殿。

在光线照上去的时候,石柱的底部焕发五彩,流动的颜色姹紫嫣红,像是宝石在岩石上燃烧,无限斑斓。外来的河流淹没了两侧低矮的石笋,石头映在水中泛出异样的黄绿色,仿佛是从黄泉流出来的水。

李明都惊异之余,在某种幻想中竟首先想到了外星人和古文明,然后他摇了摇头,脑海里忽的浮出自己很久以前读过的小说上的文字,里面的男女主角在逃难的时候曾见过类似的地底结构,里面的岩壁同样五彩缤纷。

这是地球上天然存在的。

他走到岩石边上一看,果不其然,岩石上有密密麻麻的矿物晶体颗粒和气孔。

这时,他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

“这是火山熔岩在水中冷凝产生的火成岩。”

岩浆在快速凝结时,岩石物质会向收缩中心聚集,如果它的结构均匀,那么,它就会形成规则的六边形。

这里曾有过一次火焰的灾难,并且这次火焰的灾难可能已经是数千万年前的事情了。

但大地,但地层的深处永远地留下了星球苦痛的记忆,冷却的岩石形成了像是树木的一圈圈树轮的纹理,直到灰又盖下,水又冲刷,植物再次能够繁茂成长,一切便会消散于历史的烟云之中。

二十二世纪的人类从岩层中不停地在发掘地球的历史,对于一个人而言,这种工作太过困难了。

他继续向里面走去,就连道路本身也逐渐流现出调色盘般的多姿多彩。饱含碳酸钙的火山水在流经有坡度的地表时,钙质会在地势高下和地形起伏中留存,呈阶梯状叠置,从而形成了一种绝妙的钙华。

外面的水往山洞里流来,白浪拍上深处的岩柱。光照在水面上,每一梯度,稍有高下,岩石的表面与水反射的色彩都有不同。

沿着彩池往下走了几百米后,风声呼啸不可闻,幽暗的山洞里传来了几阵古老的动物的叫喊。

在这个时代,生物的足迹可能还不曾步入天空,别说蝙蝠,李明都甚至不曾见过鸟。会飞的动物多是虫子,山洞里的虫子密密麻麻地蛰伏在岩石的表面,像是岩石生的疮。一些小型动物,比如陆鳄,也逃进了此处,它们躲在较高的岩柱上,畏惧像人这么大的东西。再往前走,水里飘出几具动物的死尸,其中一具像是老鼠,它可能是某种元祖的哺乳动物。

穹顶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圆弧形的坑痕,地上的小路弯弯绕绕,钙化景观便消失了。山洞变得极窄,李明都站在一个垂直向下的小洞前犹豫片刻便跳下。等到底下,更有一线缝隙只容侧入,此后空间又开阔了些。他贴着墙而走可能走了上千米,视野越来越暗。在一个转弯处,李明都鬼使神差地往身后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彩色的世界已经无影无踪。

岩石不再五彩缤纷。

再顾左右,这一深度的山洞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漆黑,壁立千仞,极路之峻。李明都边走边端详,只觉得这些岩石越看越不对。不定型轻轻地舔了一口,这时,舌头上两种不同反馈才让李明都惊觉……

这些纯黑的岩石表面没有气孔。

他也可以靠不定型对摄食物质的记忆确定这种岩石的真名——拉斑玄武岩。

一种黑色的没有气孔的岩石,通常产自大洋,同时也是组成大洋底壳的最主要的岩石。

岩石的形成在于岩浆的活动。若是岩浆在喷出时含有大量气体,以及气体在岩浆冷却时逃逸了,最后的岩石就会形成气孔构造。若是岩浆没有喷出地表,气体很少或没有散逸形成通路,那么最后形成的岩石就不会气孔。

只是这处溶洞离地面不算远。

并且,它还有一个裸露在地面的洞口。

外面大雨倾盆,流进里面的水倒是平静。雨声消失在行人的身后,一滴一滴的水从钟乳石上砰然而落,发出温柔的溅声。

前方传来有鳞动物此起彼伏的咿咿呀呀的喊叫。

溶洞有条窄道,沿窄道走寻声数十步,有鳞动物们的叫声也是渐喊渐止,待到走出窄道,空间豁然开朗,复闻澹澹水声,流淌不绝。

换而言之,前方应该还有另一出口,那个出口也在狂风暴雨。数个出口里淌进来的水已淹没了山洞的底层,里面流淌的除了水,里面溶解了为数不少的氨,充斥了一些难以溶解的甲烷气体。

氨让正在饮水的不定型咳了咳好几下,小团子皱着身子吐出好几口氨沫。

更往深处,便到处是立在地上的怪石。这种岩石不是玄武岩,却长在这片被玄武岩独占的空间之中,它们的质地很轻,是碎裂的一块块。李明都认不出来这种岩石是什么,只看到石头表面有鳞片状的结构,又有明显的晶体颗粒感。

不定型轻轻地舔了口,尝到了有鳞动物的气味。

有鳞动物的族群好像分散了开来,只有三四个有鳞动物呆在碎石砾间。几个在推石头,几个靠在石头边上休息。没有一个在发出呀呀的单调的声响,它们沉默地呆在这里,像是在等待这场风暴的过去。

从体型上来看,这些有鳞动物都很小,也就是说,是在幼年期到少年期之间。

古素和古楚就是其中的两个,身上的鳞片微微张开,里面先是流出了她们先前喝下去的水,接着发出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响动。

这种响动,李明都听不见。

但不定型听见了。

它像是受到吸引一样钻回李明都的身子,而李明都转移到不定型体内的瞬间,便听到了一种以四个音节规律重复的信息。

“这是……次声波。”

李明都大步向前走去,看到古素和古楚一起靠在一块鳞片变晶状石的下头。他一把抓起古楚的手,不定型轻轻触碰,即发现了其中奥妙。

在鳞片下所存在的细胞组织,或者可以称之为皮肤,下面有肌肉支撑,这种皮肤和上面的鳞片以及一种有鳞动物特有的腺体组成了一种特殊的渗透通道,有点像是鱼的鳃。在空气和水一起通过这种鳃时就会发出一种强度很低的次声波。

次声波是人类造出的概念。人听得见和说的出的声波叫做声波。比人类的声波频率更低的,人听不见,被叫做次声波。

有鳞动物发出次声波的原理与海洋波浪发出次声波的原理相似。

所谓的动物能在台风来临时避难,其实就是听到台风和海浪摩擦时发出的次声波。但问题是这种次声波,如果在不定型听来,不应该是四个音节的重复。所谓的规律重复,即说明它是被有意发出的。

是动物用来交流的方式。

作为一种信息载量很低的工具,直到二十二世纪,能使用次声波的动物也少之又少。

李明都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古楚,古楚惶恐得喘不过气来,他问:

“你们究竟是哪里的东西?”

地球上真的存在过这种动物吗?

如果存在过,那么他们是那么不幸那么可怜,所以从没留下过任何化石吗?要么单纯是李明都见识有限,因此从未听闻在远古的过去,存在过一种类人骨骼的生灵。

或者他们其实是在某个未来?那么这个未来一定是比不定型的时代更加遥远的人间,否则不能解释,他没有在这个时代看到人类或不定型留下的痕迹。

李明都一恍神,旁边的古素抱起地上的石头就向人掷来。石头砸中了李明都的手肘,他吃了一痛,放开了手,看向古素。古素的脸庞有一种病态的潮红,她冲着他大声喊叫:

“咕哇咕哇!咕咕咕——”

可刚说完,她自己因为胸部的阵痛,弯下了腰。

李明都退身一旁,古素就不再砸他了,而是扑向了古楚。两个长鳞片的、类人的、骨架像是鸟的动物抱在一起,靠在岩石边上,发出了凄凄的声响。

等分开后,两个有鳞动物就用彼此的躯干轻轻地触碰彼此。姐姐抱住她,用自己蜕鳞的手温柔地拍着难过的妹妹的背。

最年长的姐姐受了屈辱,其他幼年期或少年期的有鳞动物慢慢地爬到了古楚的身边,在它们翕动的鳞片中藏着人类所听不见的遥远的歌。

声音在不能见到阳光的地底徘徊,一直传到在雨中腐烂的土地上。山洞阴暗的地方,有许许多多来避难的小型动物,其中有些也听到了有鳞类的次声波。它们听不懂,只以为是某种灾难的讯号,又匆忙地向外逃去。

外面还在下雨,水还在往山洞里流淌。暴风的肆虐超过十二小时,仍然没有任何结束的兆头。

饥肠辘辘的动物们被在即将到来的死和另一个稍晚才会到来的死之间行动了起来。

稍晚一点的时候,洞穴外传来了蜥形纲肉食动物的吼叫。年幼的有鳞动物们开始感到不安。

李明都不言语,同机器身一同外出,回来后,动物们看到精怪带来了一头食肉的蜥形兽。

溶洞里可以生火。先前他走过一圈,看到溶洞有几个分支的洞口被火山碎屑封住了。

这些碎屑中有完全和不完全燃烧的碳化木,可能是数千年前某一次喷发,在这里冲击、扩张了溶洞的范围,也留下了火焰的残骸。如果挖开碎屑,从这些分支的道路走,或许能见到更深的、更接近火焰的洞天。

李明都无意探索,如今只是取来部分用以生火。

血的气味引起了有鳞动物的警觉,火焰的亮光一起,把它们吓了一跳,连忙远离了李明都。接着,它们互相看了好几眼,流尽水的鳞片里发出另一种人类无法听出的声音,交流片刻后,它们偷偷往外走了。李明都没有关注他们的交流,目光留在那唯一留下的生灵上。

她是李明都最熟悉的那个。

也是总会咕哇咕哇叫的那个。

不知怎的,最近一两个小时,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嚣张地走路。她没有怕火,而是任由火光照亮了自己。她靠在石头边上,把脑袋埋在自己的腿间。外面发出一阵响动,她才抬起头,李明都才看到了一双呆滞的眼珠子,还有听到一阵接着一阵的艰难急促的喘气声。

其他有鳞动物回来的时候,脸上又血,手里拖着两三根蜥形纲动物的残肢。他们捡了李明都剩下的猎物。

有鳞动物们在外面大快朵颐了一顿,但也没有只顾着自己。那位更年长的可能是姐姐的有鳞动物把生肉分享给了地上痛苦的妹妹。

古素张了张自己发青的小嘴,额头的鳞片里流出了冷汗。刚刚撕下一点肉,她就浑身痉挛,挺直了身板。

李明都忽的想起数天前这小家伙手持晶体的样子,若有所思地走向前去。正当这时,年长的姐姐挡在了他的前头。李明都停住了自己的步伐,一双人的眼睛对上另一双“人”的眼睛。

外面还在下雨,潇潇的声响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洞穴里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水没过了李明都和古楚的脚丫。

李明都意识到这个有鳞动物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甚至可能已经想好了一切粉身碎骨的抵抗。

她甚至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偿还当初她不听劝诫、非要前往沼泽偷窥精灵所犯下的错。

但他的目光没有放在她的身上,而是越过了她,看向她身后的有鳞动物。有鳞动物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古楚便感到自己的脚跟出现了重量。

姐姐猛地回头,却对上了妹妹的眼睛,从中,她看到了一种特别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感情。

古素没有力气回答她,放开了手,闭上眼睛,在地上痛苦地蜷起自己的身子。

古楚挺直了自己的身子。

按照机器的时间,那时应该是第二天的中午,整个盘古大陆仍然一片漆黑。东方还在不停涌起更多的黑云,广阔的林野迎着大风陷入了深深的孤独里,所有的星星、所有的月亮都消失了。动物们抬起头,能见到的只有狂暴肆虐着的水,在空中粉碎,在大地上聚集,隔开了每一棵树、分开了每一座山。

猛烈的风吹进了小小的避难所,一切看似已经遥远的风雨又变得无比接近。

一分钟过后,古楚让开了。

李明都大步走向前去,在古素的身旁蹲下。这头虚弱的有鳞动物靠最后的力量说了一句:

“咕哇,咕哇……”

李明都没有心思聆听她的歌,只引导她舒展身姿,方便观察她的情况。从手部开始,一直蔓延到胸前应是被鳞片盖住的地方都有一道绵长的创伤。李明都翻开她的手,果不其然,她的手上也长满了细密的像是毛绒般的毛躁的鳞片。抓住结晶的手指处更是破损得不成样子。

而从手心到胸口的口子几乎入骨,裸露的骨头的表面也长满了……细细的绒毛,与鳞片已经完全不是一种物质。从绒毛的缝隙里,流出了无色无味的水。

那不是被排出的雨水。不定型尝了尝,这是生物的组织液,里面有溶入氨。

这是直接手持物性结晶所会出现的痛。因为手抓是绝对无法完成光路的完全开放,也就是说结晶必然有数面照得到光,而数面照不到光,这就会引发晶体的效应改变物性。

数亿年后,在一个叫做磐的部落,一位人类的女儿想要用物性结晶改变雪与雨的性质,开辟干燥的天堂。李明都就见到她因为不慎的使用,手上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伤痕。

但这是数天前就有的伤,绝不是现在病症的原因。

他还要继续寻找。

伤疤从手指与手心处一直绵延到胸,然后断了一会儿,在胸口重现了。

有鳞动物的胸口也长着细密的鳞片,拨开鳞片,可以见到发青的“皮肤”表面出现了一个有血色的红斑,透过红斑,好像可以看到复杂的青色的静脉,里面正流淌着奔腾不息的热血。

就是这里了。

他转过头,向古楚挥了挥手。

古楚谨慎而有敌意,她小心翼翼地向前,大概在一米左右,李明都看到她的胸口是没有红斑的。在古楚的身上也有伤口,这伤口是暴雨前最后一次狩猎留下的。

古楚的伤口是发绿的,上面没有任何血色的痕迹。

换而言之……

李明都的目光重新转回到了古素的身上。

好像是人类会有的青色血管、血丝、红色的血、肿红的肉才是古素身上最不自然的部分。也就是说,这些是物性被改变的部分。

甚至可能,物性晶体还在肿红的肉中。

另一生物的生理让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现在自己的作为和最远古时期的巫医无异——连经验都不存在,只是靠着想象尝试而已。

李明都先用动物的骨头,按照他记忆里的形象,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支架。支架可以打开,也可以合拢,然后卡住在中心的东西。这是用来承载物性结晶的容器。

周围那些立着的毛茸茸巨石很轻。他把一块体积形状合适的石头推倒,把古素摆到石头上。

机器身顺从意识的指挥,走到李明都的身旁,递出一个加热与辐射消毒锅的金属片,同时,打开了自己的眼睛和几处指示灯用以照明。

不定型则安静地伸出几个触须蛰伏在他的手中,抑制了人类神经信号的传递,反过来控制了他的手。

金属片就是他的手术刀,不定型是他的手。

等到李明都举起刀时,一旁的古楚忍不住颤抖起来,金属刀片折射了指示灯的红光让她感到眩目。

然后,银光闪闪的刀片落下了,轻轻地伸入鳞片与鳞片的缝隙中,切开了古素身上红色的肉。

那时,古楚以为自己看到了死亡的翅膀。

明明肉与肉的颜色泾渭分明,好像不是一种生物。但古素仍然因为疼痛而手脚发抖。古楚便站直了,她在短暂时间里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伸手就想要把李明都拖走。只是刚走几步,其他有鳞动物就制止了她。

她抬头,看到了站在李明都身后的“石头”眼中扫来的红光。

李明都继续进行手术,不定型一部分身躯缠古素身上,制止了她的颤抖。手术刀已经切进了红色的肉内,并以匀速缓慢下移。一开始还有某种在分开什么东西的感觉,但在达到五厘米深度的瞬间,末端像是沉入了不见底的深海,好像刀消失了一样。

在感觉变化的瞬间,李明都抽出金属片。

借着机器身的照耀,金属片的尖端从泛银的黑色变成了白色,质地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重者轻之,轻者重之。”

他的猜测没有错误。

物性的结晶几度辗转,现在可能正在这个有鳞动物的体内。手术刀的尖端刚才通过晶体,变成了其他物质。

稍弹一下金属片,白色的部分便与本体折断,落到了地上。

机器身重新削了削金属片。

李明都用金属片轻轻地在古素的胸口画了一个圈。其他所有有鳞动物都因为意识到了什么,而屏住呼吸。

就在接下来,金属片重新没入了红肉之中,迅速且沉着地绕病变的肉转圈,并在剜开的瞬间,猛地发力,将这部分肉连同被埋在里面的结晶体一起,弹也似的割出来。

刀片又有模糊的感觉,侧面因为擦过迅速变色,新生成的重金属元素一一向下跌落,而这块裹着晶体的红肉受力飞入了空中。在空中,它还在发生细微的震颤,仍在不停转变自己的物性。也许就算光路堵塞,仍有一些光子可以到达晶体内部,从而使贴紧或者……进入到晶体内部的部分物质存在最低限度的变化。

有一瞬间,红肉的细胞变成了有着复杂纹理的金属薄膜。由于生物电没有消逝,这些纹理居然也亮了起来。李明都认出那可能是某种活着的电路。再一瞬间,它变成了像蘑菇似的菌丝体。菌丝体所组成的薄膜,失去了支撑,在空中无法贴牢几乎摩擦的晶体,很快飘落。

晶体裸露在空气中,被光线照耀着。

李明都没有大意,立即让机器身放热烤熟了那几缕菌丝。自己则打开预先做好的头骨架在空中将晶体卡在中心。顿时,光线从晶体的每一面中射入,又从它的每一面中离开,从而折射出了绮丽的色彩。

最凶险的部分结束了。

按照数亿年后的经验,这种形式其实也不算光路的完全开放,而是骨架的材质、那几个支撑点就算变成其他物质了,其他物质复发生变化,也不会松动,仍然能起到支撑的作用。

“咕呼,咕呼!”

李明都走开的片刻,古楚来到了古素的身旁。

这时古素的情况也没好转。她的胸口少了块肉,里面流出了无色的血。在她的伤口,仍存在一小部分红肉的细胞。外界的细菌首先侵入红肉,肆无忌惮地增殖,然后再侵入她的体内。

古楚开始舔古素的伤口。

动物靠互相舔舐缓解彼此的痛苦。

“让我来吧。”

有鳞类听不懂无鳞类的话语,只看到透明的蛇一样的不定型覆盖了那一小块的伤口。它摄食了残余的红肉细胞,并起到了消毒的作用,阻止了无处不在的细菌对动物伤口的入侵。

雨渐渐地变小了。风很大。云仍然很厚,见不到天上的阳光。

树木在摇晃,但天空已不见飞起的动物。从特提斯海飞来的鱼群悄然落地,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挣扎着想要回到有水的地方。

谁都相信雨不可能永远下下去,台风不可能永远吹下去。

但古素的情况没有好转。

在手术以前,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雷劈开正在燃烧的树木,在手术以后,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熄灭火焰、不再燃烧的枯根。她微微睁开眼睛,混沌一片的色彩里只能见到若干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石头柱子的影子。

渐渐地,她蜷起了自己的身子,按照弯曲的骨架的方向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胸口,像是未来哺乳动物的婴儿那样,抱着自己,沉睡在羊水中。

地上的水已经积得很深,能没过人腰。

李明都没有继续观察古素的情况,在任何时代,野外的受了伤的动物,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都很难活下来。

在一个雨声停滞的时刻,他抛下了有鳞动物,带着物性晶体,踏着水,从这满是暗色岩的山洞向另一个出口走。岩体从暗色岩重新变回了彩色的岩石。

他在一片斑斓中往上攀登,走过缝隙,爬上高谷,沿着岩石天然的阶梯向上,经过了昨日打猎的场所,看到照在岩壁上的阳光。

“先回沼泽底下看看情况。”

李明都打定主意,就登上了最后一级,在起伏不平的岩石上走路。

这一复杂的溶洞地形有另一个出口。那个出口是半个天坑。周壁峻峭,像是个漏斗。说是半个,是因为它往外的一半是个向上的斜坡,动物也可以轻易地爬上爬下。

溪水就从坡道上流下,经过了李明都的身上。

李明都站在天坑的底下,见到原本昏暗的天空如今已是洁白的云朵。黑暗的云层已经崩溃,高洁的云墙垂在地上,像是攀登青冥的天梯。

东方低沉地轰隆着雷声,而群山、林野还有直到无限远的一切,都像是在暴雨过后疲乏地睡着了。

他在泥泞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夕阳似的光照在人的身上,人就在折断的草根与打落的叶子表面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很小,几乎就缩在人的脚底。

“太阳终于出来了吗?还是那些极亮的月亮?”

李明都眯缝着眼睛,转过了头。

那时候,在天空的东方,他看到了一个无限辽阔的天体正在缓缓上升。没有一朵白云敢于挡在它的前方。深邃发白的穹顶之上,它左边的一半身子被遥远群星与太阳照亮。右边的一半身子隐没在天空中,几乎与天空同色,只能若有若无地见到一个发青的轮廓。

地球在它的身上投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影子的一半浮在左边明亮的青色海洋的表面,与那些流动的云环、激流的云雾作伴。影子的另一半则落在右边的暗影里,因为是暗,所以几乎没有形象,被穹苍大气的颜色覆盖,而只剩下一个轮廓。

地球的影子,正正好好落在群青色的巨行星的中央偏西的位置上,好像半只眼睛。

李明都僵硬地转过了自己的头,他已经走到了山坡的最高点,周围是倾倒狼藉的丛林,丛林的远处,到处是新的湖与新的海。

他站在世界的中央,向东看,见到了高耸到天际的云,向西看,西方的天空中同样飘着浓密的云彩,四合云迷,好像四堵无限高的墙壁,从天边到天顶,没有任何地方有裂缝,也没有任何地方有空缺,以永恒的运动把里面的一切框死在中央,以达成一种无上和谐的静止。

李明都立刻意识这是……暴风的风眼。

周围乃是风眼的眼墙。

但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李明都又听到了从东方传来的隆隆雷声。

“不对,那怎么会有闪电的声音?

台风的气流是水平的涡旋,而雷暴只产生于垂直对流之中。

如果出现了闪电,那么一定是风眼周围的云墙中,只有云墙中才存在垂直对流,并且这种对流一定出现了更剧烈的变化。

受限于人遗忘的秉性,李明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些不曾深入学习的理论。他只是指挥三个身体一起走下坡道。在他下到坡道底端的时候,一阵旋风带着残叶吹到了他的脸上。脚底下的大地重新被唤醒,被摧残的成千上万颗大树上,不知几亿几十亿的树枝一一在空中摇曳,发出喝醉似的萧索的声响。几朵纱般的云延伸到原本澄净明亮的圆环似的天空中,好似要不顾一切地穿越整个世界。

接着,天空迅速变黑,一块块又大又黑的破布,挤压了原本晴朗的世界。从西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闪电,闪电往空中窜起,转了个弯,横向了群山。

他的人身几乎要被风吹起。于是他被迫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机器身上。就在这时,他终于想起来了在木星风暴上工作时,曾被第一卫星传授的知识。

所谓的风暴气旋,在运转的过程因为自身的强度、高度与水汽无法匹配,其风眼也会湮灭,然后在气旋的组织中重新生成一个更合适的风眼。

在这个混乱的过程中,台风的风眼也不会是宁静的。也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气旋会有大量垂直对流与大量闪电发生。

这个过程被称为眼壁置换。

“但,眼壁置换,在陆地上……”

是李明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那么,必然有其更特别的理由。

在天空被黑暗合拢以前,他抬头,重新看向了天空。

其他的星星已经落到了看不见的云墙的背后。整个浩荡的天空中,只有那颗青冥的巨行星在不停上升,一直要上升到最高的穹顶。而全部面对它的地球的云就此成为了一个绝望的整体。

一道闪电刺穿了黑云,无边无际的水就从云中开始倾泻到大地。而地上的水却斜斜地、几乎要克服重力、飞到天上似的,与雾相连。

在这无有重复、无限变化、无计可施的运动中,风和水将重新找到其绝对的统一性。在这统一性的构建中,天空正在重新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漩涡的轮廓。

地上的人无法控制这一变化,只能寄希望于藏入阴影,等待风暴过去。然而纵使是由重金属构成的身姿,在迈出下一步时,同样一脚踩空,悬于风上。

大地正在龟裂。地球已屈服于更大的星星的权威,将她自己在盘古大陆的心脏、那形成于二叠纪的火山喀斯特地貌全部撕开,裸露在了宇宙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