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仲夏,一队古朴至极的车驾从庐陵黄梅时雨的潮湿雨幕一路行至汴京生意盎然的明媚霁空。
秦水道木棉压枝,花影繁缀。
朱延隔着帘隙凝神窥着这方浓艳景象。
汴京同庐陵很不相同。
庐陵是含蓄的烟雨江南,汴京则是庄肃的恢宏贵都。
花隙浮动,隔帘遥望,秦水道两岸尽是覆锦佩环的豪奢车驾,如同这寸土寸金的汴京,满地权贵缙绅。
朱延心下升起一股凄怆,这是他第一次来汴京。
入仕上京,是多少地方官员终其一生所求,可惜如今,他却不能名正言顺地赏这番景色。
正在朱延出神之际,一领兵头目驱马上前挡在车窗一旁,满城稠丽夏色一时被遮掩全无。
“别想耍什么花样!”领兵头目警惕地四下瞧了瞧,将身子微躬下贴近马车沉声警告着。
闻言,朱延又仰首靠于车壁,鼻息间轻嗤一声。
见他不屑,领兵头目心下生恼,不由得咧唇讥讽起来:“朱大人还当自己是青天老爷,是来汴京体察明确的吗?等到了大理寺,枷锁一扣,锁链一套,到时候看你还有几分傲骨?”
见朱延仍阖目抿唇,犹似未闻,领兵头目也不不愿再讨没趣,只暗自啐他一声便扭身驱马行至队前。
经秦水道又行半个时辰便见一处三进府衙,坐北朝南,黑瓦层叠,角翘飞檐,朱门铜钉,又有两座石狮立于门前,怒目圆睁,威严凛然。门楣上高悬着烫金的“大理寺”匾额,两侧立柱,挂有着两幅金漆楹联,题有:“量刑不枉天平显,执法无私宪治彰”二联。
众人抬眼望去,只觉入眼一片沉浑深漆,雄浑之气遮天蔽日地压来,让人只觉静肃生威。
堂内,宽阔的桌案后坐着一位穿深绯、腰金銙的中年官员,手执卷宗,其后侍立一名书办,敛身垂首,静待听令。
大堂之内,下站一名恭肃男子,正是押送朱延一行的领兵头目。
“你是说,庐陵此案是由世孙审的?”大理寺丞孟昌放下手中文书,抬眸盯着堂中下站之人问道。
领兵头目躬身耸肩又道:“世孙提审朱延等人后,念兹事体大,现将讼状供押全部封存上报,业已将朱延等人押送至大理寺。”
“呈上来。”孟昌面色微沉,招手示意道。
领兵头目从怀中抽出一卷棉纸,上前两步双手呈交于衙役,衙役接过棉纸又转呈于孟昌面前。
孟昌展开那卷棉纸讼状,见其内另附庐陵令衙门传唤文书,细细阅看一番,不由面沉心怒。
朱延……
孟昌不禁眯眼回忆起来,庐陵吏治一向清明,地方官吏考核朱延向来甲等,一向素有美名,名声虽远,岂料其人竟是这般奸佞?
“朱延何在?”孟昌将诉状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怒喝道。
其后侍立的书办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惊了一下,僵了片刻,忙审时度势坐于其属书案,铺陈素纸,蘸墨润笔起来。
不稍片刻,便有衙役押送朱延入堂,因是由庐陵一路行于汴京,刚入大理寺还未下狱,此时朱延还只着一身常服,并未穿囚服。
朱延入堂很是规矩地给孟昌磕了个口,礼罢便直直地跪在堂内,面色平静,连腰笔直。
“朱延,这诉状上的供词可属事实?庐陵城“画眉鸟杀人一案”你是否是主使?”孟昌皱眉提声问道。
“回大人,供词属实,“画眉鸟杀人一案”下官也有参与其中。”朱延抬头直视孟昌,缓缓言之。
见其跪姿挺拔,面色沉缓,颇有不卑不亢之态,孟昌不由心生恼怒。
“那你因何以画眉鸟做刃愚昧掳虐百姓,那些被你抓获的人现又在何处?”孟昌面露威严,声量又拔高几分。
闻言,朱延垂首视地,似在思量着什么。
领兵头目偏头窥他一眼,见其仍端着架子一副死性不改的模样,心间鄙夷更甚,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也不知道傲个什么劲儿!我且等着看你锒铛入狱,尸首分离那刻。
“大胆朱延!还不速速回话!”见朱延不动,一旁衙役出口喝道。
朱延抿紧双唇握了握拳,仍垂首不动。
孟昌见其并不开口,执意隐瞒,自己身为大理寺丞还从未被人这般轻视,再三问询,他仍充耳未闻,心间恼意更甚,便抬手奋力一拍桌案,怒道:“来人,押入刑堂用刑!”
“是。”衙役应声而动,欲上前来。
“慢着!”正在衙役压上朱延臂膀那刻,朱延抬首呼道。
孟昌见其仍毫无惧意,面色不改,深觉其有挑衅之嫌,便不理他言辞,也不想听其分辨,口中并不停令。
“孟大人,下官有一物上呈!”朱延挣扎着甩开辖上他臂膀的二人抬头直视孟昌冷声道。
“哦?”孟昌眼瞳转了两转,片刻,才挥挥手令衙役退下,其眯了眯眼询问道:“上呈何物?”
朱延挣开了衙役的辖制,并未答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将自己散乱的衣袍理正,又跪直了身子。
孟昌见其这副不紧不慢的模样,额角狠狠地跳了两下,心下只想立刻发落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恶徒。
朱延理好了袍襟,这才探手从宽大的袖襟中取出一物,是一则文书官令。
衙役从朱延手中取来素笺,转呈于孟昌面前,孟昌接过文书打开扫视一眼,只一眼,孟昌便双眸骤缩,举着文书的手不由得微微颤动起来,眼神只停在那一处,似再难往下看去。
领兵头目矗立堂中,久久不闻孟昌开口,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书办见孟昌面寒如铁,便搁笔掩纸,侧目使眼色,令衙役将堂内闲人遣出,自己垂首端坐在旁,尚未敢奉。
良久,孟昌视线从文书上撤了下来,将攥在手里的文书紧紧合上,他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延一眼,抿了抿嘴沉声道:“来人,先将朱大人带回安置,以听后审。”
领兵头目抬头偷偷瞥了眼孟昌,心间生出几分疑惑:怎得又唤他大人了?
待朱延被押走,书办凑上前去弯腰试探道:“大人,这录述......”
孟昌眉心一跳,忙压低声音道:“且搁笔,今日不录。”
书办心间一窒,应声道:“是。”
堂审过后,众人散去,孟昌将那封文书收入袖间,绕过后堂往二楼议事厅去了。
孟昌边走边思量着,今日郑大人应当坐堂,此案还得问过郑大人的意思才能决断。
孟昌心间苦闷非常,怎得世孙将这么一个大麻烦送了来,越想越觉得袖间文书愈发烫人。
大理寺卿郑世辅正于厅内坐堂理宗,命随侍往茶盏里添了些新茶,这时门侍入内禀道:“大人,孟大人于厅外求见。”
“哦?快快请进。”郑世辅又抬手示意随侍奉上茶。
不多时,孟昌便随门侍入内,二人先后拱手见礼,郑世辅起身邀孟昌入东阁,二人隔着一张小案落座于松木交椅。
“昌弟此来何事?”郑世辅同孟昌早年相识,曾共拜于王老太傅门下,现又为同僚,关系素来亲厚。
“郑兄……”孟昌抬首看了看郑世辅,眼神往厅内轻瞟了两遭,抿唇不语。
郑世辅会意,抬手禀退厅内众人。
待人走尽了,朱世辅见孟昌神色沉重,忙正色道:“昌弟,出了何事?”
孟昌重重一叹,随即将一份诉状呈上禀道:“大理寺接京兆尹移送庐陵城“画眉鸟杀人”案,请示分管衙门和下官该如何办理。下官不敢擅专,请郑兄定夺。”
郑世辅初闻言便心生讶异,到底是桩什么样的案子,竟让孟昌这般为难?不待孟昌说完便接来诉状阅览。
孟昌硬着头皮禀道:“除讼状及庐陵城文书……还有一物请郑兄一览!”
“何物?”郑世辅阅毕放下手中棉纸诉状,皱眉问道。
孟昌从袖中似是颤巍巍地掏了两下,终于掏出那封素笺官令文书来。
郑世辅接过文书刚打开看了一行,面上已然变了颜色,待看完,只觉心中大骇,冷汗直流。
郑世辅猛地惊骇抬眸对上孟昌的眼睛,见孟昌面色沉重苦闷,正对其缓缓抿嘴点头,似在回抚他心中疑问。
议事厅一是死寂起来。
良久,孟昌扯了扯干涩的唇试探道:“郑兄,此案……应当如何了结?”
郑世辅面沉如水,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缓了一阵子才开口道:“此案不得外泄,将有关文书一应登记在册,封存入库,朱延先收押,好生看顾。”
“是。”孟昌点头应声,视线却又落在郑世辅手中的文书上:“那这封官令……”
郑世辅眸光一凛继续道:“官令先暂存我这里,此案还需得问过礼部再做打算。昌弟,现今便由你修书一封送往礼部祠祭司,同裘郎中交涉。”
“下官遵令。”
大理寺府门外,领兵头目一行整理好行装,驱车上马准备返回庐陵。
一兵卫凑上前来揉了揉脑门不解道:“大人,您说这人都送到了,为何大理寺只收押不审断呢?”
领兵头目揪着缰绳垂眸不言,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兵卫又压低声量言道:“这回去了世孙同郡守大人问起,咱们该怎么答复?”
领兵头目敛了心神,瞥他一眼沉声道:“自然是如实答复,咱们的营生就是押送,别怪我没提醒你,其他的,不该你知道的,多一个字也不要问,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那领兵头目只觉背后一凉,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心有余悸道:“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