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婚约纸上,这桩不被唐家认同的婚约,注定无法再延续,须景云的命运,原是须岽给他安排好的,然而之后发生的事,却没有一件是如愿的。
须景云经历了什么,都不过于虹阳宗的灭门,如今的须景云,在他们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只有唐冉,还尚留着残留的丝毫气义,最终不顾族人反对,收下了他。
众望所归的是,醒来的须景云忘却一切前尘,犹如傻儿一般,算个半死不活的药人,他只有疼痛随身,没有了仇恨,也没了牵挂。
这种是活还是死,就已经不再是须景云了。
夜里孤身一人,断尘虹行走在陨星堂各个道上,由于他的住所没有人看守,所以即便随便乱跑,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想知道自己是谁,以前经历了什么,因为这个想要知道的答案,回忆了太多,但终究是抵不过疼痛,还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心中唯一想到的,是一个名字,欣儿,这个是他觉得唯一可以依托的一个名字,这个人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在他记忆的深处,那抹身影,始终无法挥之。
断尘虹走到了有行人的道途,半夜三更里,陨星堂还有人忙碌地工作,他们好似在赶制某个器物,却在这个狭小而隐蔽的地方,在秘密造着不被世人所知的东西。
这里的看守极严,一路高喊欣儿的断尘虹,不等走近,噪声的传播,引来了两名看守。
断尘虹模模糊糊地看着眼前两个身影,走上前来,愣了愣,问二人道“你们有看到欣儿吗?”
两个看守的高手互看一眼,一人道“这哪来的疯子?”
“看他这样子,应该是误撞进来的吧!”另一人看断尘虹的形样,也没有什么值得瞩目之处,像极了一个废人。
“你是什么人?”
断尘虹指了指自己“我……”
“不知道?”断尘虹摇了摇头。
这足以不把他二人看在眼里,这里是陨星堂重地,只有陨星堂重要人物才可接近,换作他人,暗处早已经被暗器杀死,好心留他一命,竟然还对他们遮遮掩掩。
“你从哪来,怎么跑到的这,说!”一人继续问道。
“我来找人。”断尘虹简单道。
“找人?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赶快走!”一人不耐烦道。
断尘虹斜了斜身子,放眼往他们二人身后看去。
在身后是无尽的黑暗,望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断尘虹也该想到,他要找的人,一定不会在那。
“你走还是不走!”一人威胁道,并且握紧拳头,发出吱吱的骨响声。
这股威胁的气势,原本想退却的他,好似就是因为两人的威势,让他觉得两人心中一定有鬼。
可他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人,凭什么去过问别人的事,他要找欣儿,可没人告诉他,欣儿在哪?
“你是没听明白吗?这里没有你要找到的人,快滚!”粗鲁地语气,一张大口,吐着口沫,滋在他脸上。
愣愣地他心生怀疑,这两人如此逼他离开,肯定有什么隐瞒他的地方,他最害怕的就是欣儿真的就在里面。
“这傻子怎么还不走?”
“废什么话,打死得了。”
说着,另一个人,蓄力已久的拳头,没有一丝犹豫,他的脸色极其恐怖,一股凉意直击对方。
拳头直接冲向丹田处,瞬间一股气被打了出来,没有防备之心,仅仅一拳,就足以倒地。
“啊啊!你……你……”另一人目瞪口呆,他下意识的看了一下倒了的同伴伤口,结果虚惊一场,仅仅只是受了一拳,没有多大碍。
这一拳,原本是气势汹涌地陨星堂核室弟子出的,竟没想到的一幕是,断尘虹躲开了,顺便还回击了一拳。
“竟然敢……”难以置信的目光,原先的傻疯之姿,竟是骗了他们二人,另一人魁梧的身姿,扬起插在背后的锁刀,眼中怒意,已经没了怜悯。
一刀一锁链,刀的刀把处,紧紧系上锁链,挥舞起来,可以加长刀的距离,刀身稳,锁链一甩,这甩刀的力度再加上刀的重量,一挥之下,就算是一棵大树也能将之砍倒。
如此强劲,生劈尸身两段也不在话下,又见何等残暴血腥,完全没有回头余地。
看上去傻愣的断尘虹,见到飞来的大刀,竟停住,任由大刀砍来,因为在下意识里,他不可能挡住,闪避也已经没有可能,这一刀下,他必死。
“翁!”一声巨响,原本劈开断尘虹身躯的大刀,就在断尘虹的身体前僵硬,一股强劲的气流环绕他周围,为他制造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刀犹如撞裂金属物一般,又像是钟响,撕裂地声音传遍四周,下一瞬,那人头一转回,呆滞地看向着装怪异的人。
“小毒神大人。”那人连刀都没来得及收回,已经落在了地上,随着一声脆响,那人俯身参拜。
他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小毒神,若不是这一刀下去,他恐怕察觉不到。
断尘虹因为一阵巨响,也察觉到了异样,他的眼光移向那神秘人身上,玄色衣裳,身周围透着荧光。
他的头开始炸裂般的疼痛,两人恭敬地迎小毒神,忽然这个人的出现,场面一刻间平静了下来。
断尘虹此时在痛苦哀嚎,他的眼睛开始发红,视线一直不移开,这个人的出现,让他回想到了一个人,他的身体在作响,无论怎样挣扎,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好半点丝毫。
用锁刀的看守,回想刚才场面,已然明白小毒神的立场,此时他们也只能收敛,只是他不明白,小毒神为什么护着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这人可是唐家的贵客,你们可伤不得。”小毒神邪魅的眼睛,一个眼神,就足以令两人的身子颤抖起来。
他们害怕小毒神的功法,毒的运用,会在不经意间要人性命,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小毒神,他们怕自己说错或者做错。
他们二人不知自身是否已经得罪了小毒神,跪着求饶的姿态,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这里交给我,你们回去好好看守,快走吧!别人我在这看到你们。”小毒神的一言一行,两人连抬起头的勇气都不敢,只因为这股压力在这里,他们只能屈尊之下,任听是从。
“是,小神大人。”两人同声遵命,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断尘虹还未完全清醒,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平定下来,然后再次面对这个人时,他已然忘记了刚才的痛苦。
“你是谁?”刚才那一刀,足矣将他砍成两半,此时他应该对小毒神道谢才是,却一来没有半点尊意,反倒质问对方。
小毒神邪魅一笑,他知道原本的一切,从断尘虹进入陨星堂,然后对他下毒,也包括断尘虹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都离不开小毒神在背后作手段。
当然,小毒神也不会与他说明一切,这显然是他在计划,断尘虹如今这副模样,他倒是有几分宽心。
“你又是谁?”小毒神反过来问他道。
“我们是不是见过?”断尘虹疑惑道。
“哦?”
小毒神对他说出的话,三分震惊,七分质疑。
“你记得?”
断尘虹一时哑言,他只是觉得他好像见过他,但是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地,又是因何故。
“你……知道……我。”断尘虹猜测这个人的背后,一定对他有几分了解。
小毒神点了点头。
“我……和……你。”断尘虹顿了顿“是何关系?”
“看来,我给你带来的痛苦,你都忘了。”小毒神继续说道“哎呀呀,真是可怜。”
断尘虹开始回想,眼前这个人,到底与他有什么关系,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敌是友,若是敌,为何刚才救他,若是友,又为何给他带来痛苦。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过去?”小毒神引诱道。
“虹阳宗,陨星堂,还有断幽阁……”
“这些都是你曾经经历的呀!”
小毒神一边说,一边朝他走来,他试图继续将断尘虹引到这个深渊。
断尘虹的眼睛越来越红,当他再次清醒时,忽然察觉四周都是岩浆红火,恍若人间炼狱。
“这里是哪里?”断尘虹望不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身处绝境,却没能感受到任何绝境带来的刺激。
这里是幻境,不知不觉,小毒神就将他带入了此地,小毒神手一挥,手中的荧光飘起,化出一具水镜,在镜子里,断尘虹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一身黑衣,将自身包裹得严实,面纱遮脸,看不清面貌。
这个人就是断尘虹,只是如今的他,认不出往日时的他,小毒神看着断尘虹痴迷地眼神,盯着画幕良久,迟迟不出神。
“你可还认识他?”小毒神说道。
断尘虹盯着画幕摇头。
“他就是你呀,断尘虹!”
“你就不对我有兴趣了解吗?”小毒神问他道。
面目呆滞的断尘虹,望着曾经的自己,他有些恍神,他没听到小毒神说什么。
小毒神手又一挥,水幕散去,即便如此,断尘虹也未能立即回过神来。
“你难道都忘了,你究竟是谁?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迷迷糊糊,神情倦意,催眠的钟声在耳边想起,和谐的语调,再一次让他沉沦。
“须景云,虹阳宗,少主……”耳语里,断尘虹听见碎语,还不时的回想到一个身影,一刀之下,接连斩去两人。
小毒神邪魅一笑,在这个过程里,他的眼泪哗哗直流,他抽泣地望着眼前这个神秘之人,心中的苦味,难以诉说他此时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他捂着头,难以接受现在的自己,脑中浮现出另一个自己想象的视角,他的父母被杀,宗门被灭,在与仇人敌对的时候,他的表情满是愤怒,却可怜他武功不济,不是对手。
他开始慢慢想起,这里是陨星堂地界,他记得他好像就是那个满脸怒气的小伙子。
是他吗?一缩重影,将一副面具背后的脸,透视出了他的脸,那人就是须景云,也便是他。
“你要去哪?”小毒神问道。
“离开!”断尘虹坚定的眼神。
要是没有这些记忆,那该多好,可当他想起来时,肩上便扛起了复仇的重任。
“就这样!走了?”小毒神见他有一丝犹豫,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唐欣儿。
“除了这里,我哪都可以去。”断尘虹卸下一口气,他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他给不了唐家想要的,也不可能让唐欣儿因为他而为难。
“还是劳烦你,道一声。”断尘虹斩钉截铁道。
“自然可以,不过我可以指你一条路,太恒山,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事,关于断尘虹的事!”小毒神阴阳怪气地说道。
小毒神深深呼了一口气,望着背去的年轻俊年,心中竟生出了一丝不忍,他淡淡的笑了笑,说道“这苍生,有谁会去在意它?”
离去的断尘虹,离开了荆歌,他想明白了一些事,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断幽阁所为。
虹阳宗就此消失于世间,唯独只剩下他一人,踏上了这条复仇的道路,他要复仇,可凭他一人,又如何做到?
记忆里,能灭一宗门也不费吹会之力的,只有九尊。
那如何复仇,实力就可以,可是要达到九尊一般的实力,并非一朝一夕。
他的眼睛望向北处,想起了小毒神口中的太恒山,这座名盛之地,九尊剑圣的门派,好像正是和他心意。
他心思不知小毒神似乎对他十分了解,可看着他的眼睛时,内心便是十分的抗拒,似乎又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潜意识里告知自己,不要接近那人。
在这世上,如何成为一个强者,那便得远赴太恒,剑尊之名,天下之所学,那是弱者修行的圣地。
断尘虹没有想太多,他没有行囊,一人一身贫,心中所向,便是他历练的开始。
北地路途遥远,离开荆歌北上,便是耀州,他行走了二十日程,一路上见到了许多贫瘠之地,荆歌繁华,可到了耀州,便是另一副场景,耀州一片荒凉,途中商队虽多,但没有一个商队会在这里停留,要说人多,也只有到了耀州城才见得一丝人气。
耀州的人,惯来斤斤计较,初来此地,断尘虹除了一身武艺,他身上分毫钱财都没有。
一路上都是靠着猎食,可到了城里,便离不开钱财。
靠抢偷,尚有余地,但此等小人行径,他是万般做不得。
吃了人家店里的一碗面,他就得给人家刷一天的碗,耀州的人也十分诚信,也并不为难的放他走。
在耀州城的人会比荒外多一些,去往太恒山的路,也更容易打探到,可是这里还只是耀州,距离太恒山,还要历经岳平,常川,锡州,埔州,瞿城,不光如此,城之间的路途也更不易,要翻越广丘山,上煦阳岭,过枯鹫高原,待到见了山峰雪,才抵达太恒地界。
有许多人问他,为什么执意要去那,如果要去,都建议他跟着商队不易迷路,不过这乘车的钱,可不是小笔。
断尘虹一路走也累了,照他这样走下去,到了太恒山,也快近半年了,他思量再三,跟着商队,可以减少许多麻烦。
不过跟着商队,是非也多,这一路上的路匪,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这也是乘车费贵的原因。
断尘虹没有钱财,但是跟着保护商队,倒也可以免去,于是他便生出想法,去附近镖商给自己谋个事做。
耀州的商局比较冷清,大多路过的商队,都只是在这里歇个脚,耀州自家的商队少之又少,要跟着别处的商队,别家那处的人都已经满了,而耀州自家的,距离出发还需五日。
在镖局处也是一片冷清,门前的招人启示,字迹都已经是过了许久的,断尘虹还是走上前去问了问,这才得知,镖局已经不开张了。
又去几家,虽然结果不一样,但要么是去最近的几个州县,要么就是不需要太多才干。
一路问去,竟没有一处愿收下他,眼前就只有跟着商队了,可是他没有钱。
饿了的断尘虹,又不得不为自己的肚子想些办法,他走进已经饭馆,问老板可不可以用劳力抵债。
老板看了看他一眼,不见他哪里是干粗活的,可见他却是消瘦,怕是为生计而愁。
老板人好,便问他缘由道“你这样年轻的小伙,怎么没有一处可安生的地呢?”
断尘虹不知如何作答,他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准备离去。
“你回来,要么先这样吧,你在我这做几日工,给你些盘缠,顺道管你几天住。”老板热情道“看得出,你来到耀州没几天,这几天没少在外边逛吧?”
断尘虹回过头来,本想拒绝老板,但热情的老板不等他决定,就拉着他往店里走。
看老板的面容,已经见老了,他摁住断尘虹坐下,呼小店员上菜。
如此盛情款待,断尘虹没有拒绝的机会,肚子一直叫,老板冲他笑了笑,他也便不推辞,大吃大喝起来。
等他吃饱喝足后,老板又安排他住在了客房,让他好好歇息,还没明白过来的断尘虹,睡在客房内,竟呆了好一会。
这是他来到耀州第一次吃那么饱睡那么好,一切都太不真实,但是老板但盛情容颜,让他觉得无比真挚。
明天该做什么?断尘虹用一晚上时间都在想这个问题,困意袭来,睡去的他,第二天,阳光照进厢房内,时辰都已经午时,他醒过来时,竟没想到自己可以睡这么久,而且又无人提醒他。
走出了客房,老板的店里忙得不可开交,也是这个时候,来吃饭的客人是最多的时候。
老板不是说让他给他做几天工吗?怎么这么忙的时辰也不叫他。
走下楼的他,一眼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姑娘,那姑娘虽然腿脚不便,但是却在店里可以忙着收账。
老板跟着自己雇的小伙一起在忙,在百忙之中,见到断尘虹出来,便抽开身,问候他道“你醒了,饿了吗?要不要先坐下吃点。”
老板依旧是那副热情的面容,断尘虹看着忙碌的场面,老板还特意叫唤他,昨日大吃大喝,又好好睡了一晚,今日刚醒,断尘虹哪还好意思再受老板的恩惠。
“不了,老板,你看你这有哪里需要帮忙的,都让我来。”断尘虹回绝道。
老板从他眼神里也看出了他的执意,老板自己也发现,自己再这么热情下去,指不定哪里憋着什么坏心眼。
“那好,那你就去后厨端些菜吧!”老板吩咐道。
忙碌一阵之后,断尘虹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的吃一顿,人都走尽了,在这个时候,他也发现,刚出来是碰见的姑娘,现在也不见了。
断尘虹出于好奇,问老板说道“老板,今天中午那位收账的姑娘是你雇的吗?”
老板迟疑了一刻,忽然听他这么一问,有些惊喜道“你见到了?”
这一直都是在老板眼底下发生的事,却回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翻涌着激荡的情绪,看着断尘虹,颇有几分欣赏之意。
“不瞒公子,她是我的女儿,可怜她自幼不能行走,我不忍心她辛劳,可是她偏还是想要为我做些什么,你也看到了,在忙碌的时候,她就来帮我收收帐。”
“哎呀,她做不得粗活,也做不习惯,我这个当爹的,哎呀!”老板垂头丧气,把自己心声吐露,却望着断尘虹能说些什么。
断尘虹一副同情之色,得知原来那个女子是老板的女儿,但从老板的语气里,满怀愧疚,丧气之下,显得无助。
他断尘虹又不是旷世神医,怎么帮得了老板,老板人好,不仅收留他,对他也是极好,这份恩情,他念在心里,但凡老板需要帮忙,他尽管出力。
“老板,有什么事尽管说,我看我能帮到什么。”
“公子,其实你也清楚,我留你是有我自私的一处,所以……”老板迟疑一会后又道“想请公子留一段时日,陪她!”
“陪她?”断尘虹不解。
“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老板解释道。
“我女儿,患了心殇,她不与别人说话,心里苦闷,我看得出来,她不愿意说,不代表她心里是好的,所以,我想请公子帮我解开他的心结。”老板说着,忍不住抽泣,对断尘虹他真心实意,希望他能够答应。
断尘虹犹豫了片刻,老板待他这般热情,现在老板只求他能陪他女儿几日,这样的事,对他断尘虹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却不能爽快答应,他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
“好的,我尽量帮您,解开她的心结。”断尘虹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好好好!”老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
坐在走廊上,断尘虹已经好久没有这份沉静,望着已经渐渐走远的红日,他心中波澜。
断尘虹心中忐忑不安,他想要去往太恒山,心中观念,可眼前,他又不知该如何了去。
寒风吹气,夜空中的云散去,被风吹得直哆嗦的他,在长廊的边缘傻坐着。
“你不冷吗?”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断尘虹回头一看,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看起来与他一般大,她说话冷言,穿着厚衣,用于保全自己不受风寒。
断尘虹差点被吓到了,突如其来的一句声响,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向他靠近。
断尘虹没了一部分的记忆,隐约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名字,叫断尘虹,这个名字,连他也不确定,他知道更多的反而是须景云这个名字。
在他几乎散架的记忆里,迷迷糊糊地记得一个人的身形,这个人一开始,他会以为是唐欣儿,可离开唐家的这段时间,他区分了两人的不同。
对于他来说,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离开了陨星堂,就是要断绝与唐家的关系,他不明确自己的立场,但如果他是须景云的话,他一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断尘虹转过身,平视她“是你!”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没有,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留了下来!”
“我既然答应的事,就一定兑现!”
女人笑了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妄自答应!”
断尘虹顿了顿,他又抬头看向女人“那亲问,姑娘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
女人神情自若,有太多道不尽的话,她沉吟“你觉得我样貌如何?”
断尘虹不敢直视,却说“姑娘样貌不凡,有仙女之姿。”
这也是断尘虹第一次见到她时,所能表达的,他不敢看她,只怕是自己过于无礼。
女人又冷笑“都是一群伪君子!”
断尘虹十分不解,女人继续说“从一开始都是这么认为,可等过了一段时日,就不再是这样的了。”
断尘虹细想着,她的忧虑,是不是就此有一个故事,他继续静静聆听。
“你不是第一个被我爹留下来的一个人,他们都和你一样,在一种巧合之下,留在了酒楼,也都是答应了我爹为我解开心结!”
“然后呢?”断尘虹突然发声。
“他们都成了我的父君!”
一阵寒风吹来,断尘虹镇定自若地坐对着她。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她看向断尘虹,又继续道“我爹他,好看人面相,自诩观面观心,可知一人。”
“他自以为那些人都是高尚,可到了我这,都原形毕露!”
这个时候,要是有茶就好了,两个人可以足足聊上一夜。
干说着,女人也乏了,断尘虹呆呆定在原处。
女人的忧愁是没人娶他,又或者没能成为她一生的伴侣,断尘虹叹了口气。
“你想好了,这个忙你能不能帮得了!”
去把陈家的陈良绑来,她要问一问这弃她的缘由!
要是一般的人,看着娇美的女人,放着让给别人,简直就是脑子进水,虽然她行动不便,但好歹也有家业,像他这样的浪子,也就不必为吃穿用度烦恼上心。
“我不是答应你,我是答应店家的恩惠!”断尘虹没有犹豫。
女人用邪魅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你确定!”
断尘虹不用再确定,他起身“陈家在哪里?”
“要么你背我,我也好为你引路!”女人十分乐意。
断尘虹背起了她,女人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叫黄泿苼,走吧!”
这算是她向断尘虹的自我介绍,原本断尘虹有必要回应她,可是断尘虹没有说。
断尘虹不知怎的,就听了这个女人的话,上了山,去了林子,这野上孤寂,狼嚎鬼叫的,是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有病。
“上了这个坡就到了。”黄泿苼很肯定。
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哪会还有人烟,断尘虹也估计着要找的是一家猎户。
蓝色的火焰,几张黄纸在空中飞扬,经过黄泿苼手上的烛光,差点点燃了它。
黄泿苼瞧着,并没有觉得有多可怕,背着她的断尘虹,见她如此淡定,自己身为男儿,哪能胆子还不如一介女流。
“快到了!”黄泿苼有些激动了。
断尘虹加快了步伐,他背着这个女人显得有些笨拙,但几里地的距离,已经让他还一会没有休息了。
“停!”黄泿苼细说着“你知道吗?两年了,你是第一个陪我来到这的人!”
黄泿苼感动得哭了出来,她声色哽咽,继续娓娓道来“你是不是害怕!”
“不怕!”断尘虹简单的回了句,他的口气坚决,没有后悔和犹豫。
他的心很纯粹,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尽力去做。
“到了,放下我吧!”黄泿苼温柔的语气。
断尘虹照做,小心的把她放下,旁边刚好有一座青石,不知怎的,夜里漆黑,他断尘虹却看得十分清楚,微弱的光源,不碍着他稳稳地放下背上的人,并好好地安置坐了起来。
黄泿苼缓了缓自己的情绪,高月清寒,她抱着双臂,口吐一口气雾。
“你能陪我到这,我也就不隐瞒你了!”黄泿苼看着他的眼睛“其实,我就是一个疯子!”
断尘虹已经知道了,他夜里视物,已经瞧清楚了里他刚好能看见的一处碑上,那刻的正是“吾儿陈良之墓”小字陈郯立。
他们要找的陈良,已经是位入土之人,黄泿苼说她自己是疯子,可断尘虹他怎么看,也不像。
这是一位痴情人的神光,他不知怎的,就与她一同痴了起来,心中那抹影子,在呼喊着他的名字,景云哥哥。
这个声音在他沉睡时,一直呼喊着的名字,醒来看到的是一具陌生的面孔。
虽然生疏,但美丽的容颜,半点也让他惶恐不起来,他竟痴傻地定住,许久才问道,你是谁?
“我爹他说的话,都是骗你的,他说我双腿残步,乃是天生!”说着他笑了笑“他为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是他最终想要的结果,到现在他还没明白!”黄泿苼含着泪痴笑。
“你爹对你做了什么?”断尘虹好奇。
“你看出来了!”黄泿苼略有些惊讶。
“你爹让我为你打开心结,实际上,要打开心结的人,不止是你,还有他!”
“不止?”黄泿苼疑色,心中有一丝不满,因为断尘虹口中的不止,便也包括了她。
“也许,你说的对,我确实不能忘记曾经的那段往事,可是已经过去了两年,我已经放下了!”黄泿苼一副淡色。
“既然都说放下,为何今夜来此!”断尘虹心中已经明了了些许,但有些话,还是得确认一下。
这问住了她,场面一片冷清,黄泿苼也不敢再直视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眼睛里,有几分她熟悉感觉。
良久之后,黄泿苼呼了一口气,质问他“你是谁?”
“我?”断尘虹随即又道“须景云!”
黄泿苼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这个人,能把名字告诉她,这说明,他没有隐藏,他语气直率,虽犹豫了,但面相诚恳。
“你不是他,虽然你们的眼睛很像,但你没有他身上的杀气,你不是他!”黄泿苼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身上的柔和,充满着困扰,不会是她所认定的那个人。
“他?”这像是在说另一个人,断尘虹猜测地指向那块墓碑“是不是杀死他的人?”
“你看得见!”黄泿苼还是惊讶他所指的是陈良的坟墓。
黄泿苼心中暗想,原来骗他来这,自从靠近这座坟墓,他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这个人,陪他作了这场戏,看情势,他势必是想要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黄泿苼低眉眼下,细思回想“你说的没错,我这辈子怕是不能为他报仇了!”
“这得从两年前说起!”黄泿苼望着孤月,笑着流下了泪。
断尘虹沉下心,看着黄泿苼伤神之情,自己莫名同感,可怜二人都是伤心人。
耀州虽不富足,但大户人家可不少,要想在这耀州抓稳脚根,有途可寻,那就是要互相联合。
其中呢,就有陈家和李家这样寻常的富贵人家,两家关系世交,在陈业刚出生时,就已经为尚在腹中的李雪婧定了娃娃亲。
陈业是陈家的大娃子,将来家业也是要交由他,所以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日日奔波劳碌,打小就经常奔向李家,也受到李家不少恩惠,李家的李丈人,对他这个未来女婿也是赞许得很。
陈家有三儿子,老大是陈业,老二陈良,老三与老大足足相差十七,也是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李家提倡出了双喜临门。
陈郯最喜欢李雪婧,甚至都超过了对陈良的重视,这也许就是她李雪婧是他被定下的儿媳的缘故。
李雪婧也到了出嫁的年龄,陈业也就大她一岁,那时候的陈良,才十五,还尚在书阁苦读,欲考功名。
因为李雪婧经常来陈家,所以他们二人也经常会见着,陈业与李雪婧还未真的成婚,陈良见她就唤嫂子。
嫂子与小叔子的关系,就像姐姐和弟弟一样,姐姐有什么好的东西,就来分享给弟弟,两人的交往过极,隔三差五约陈良去哪里采花书画。
陈业因为经常外地奔忙,相比之下,陈良与李雪婧的相处更久一些。
终于二人的相处之中,李雪婧告知陈良不要再唤她嫂子,从那时候起,陈良便心有所动了。
两人有了情愫,这本不应该在他二人之间存在的那种爱,让李家人隐约瞧见,李家也警告了李雪婧,可在陈家眼里,这心许是真把陈家当自己家,都开始和小叔子关系好到这般,便不以为然。
她李雪婧是陈业将来的正妻,陈良的嫂子,对于当时还年少的他们,面对自己的内心,那是毫无保留的痕迹,李雪婧想成为陈良的妻子,陈良虽是陈家所出,但这长幼之别,关乎伦理。
陈良又何其不知,这是对兄长的侵犯,可他发现他已经爱上了自己未过门的嫂子,心中有了遐想,便有心与他哥哥争上一争。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是一种错误,李雪婧应该嘱守纲常,而他陈良,不应该逾越伦理,在婚宴举行的前夕,这件事就被扼住,陈良因为触犯家规,被逐出陈家,最终,李雪婧终究还是嫁给了陈家大郎。
被驱逐的陈良流落街头,喜庆的日子里,他却连祝福地资格也没有,他进不了陈家,他靠近了,就是被追着喊打,一路将他打残重伤,跌落河道。
陈郯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因为陈良本应该从官道,考功名的,如今愿为了李雪婧抛弃一切,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拿出来自己对抗陈家的决心,这或许是因为陈家的老大是栋梁,老三也诞生,至于他,做了有辱家门的事,陈郯绝情地将他轰出家门,也是在表自己决心。
天下着大雨,陈良已经被打得红肿的腿脚,浸泡在水里,都几乎泡烂了。
他的心里想到的是陈家的绝情,想到的是李雪婧,如今他这般地步,任由河水冲他去哪,在他闭上眼的前夕,好好回想自己心中所坚定的感情。
恨自己无缘,也得不到同情,就这样任由雨点打击,再也醒不过来。
耳边模糊地想起,那是有人在喊救人的高声,半死不活地他,被拖上岸,他意识模糊,身子半点也动弹不得。
“这是哪来的流浪汉啊?”一个店家一脸嫌弃呼喊。
黄泿苼背着他往家里走,并不理会冲他喊话的父亲。
陈良被黄泿苼安置了起来,还请大夫给他看了一下,内伤外伤具有,已经被水泡烂的伤口,看着渗人,不少医者都是摇头离去,甚至以为他患传染之症,慌忙逃奔。
有几个看在钱分子上,给他诊断,得出的结论,是他已经废了,他的四肢被打断,已经不能活动,头部也受过重击,估计醒来,也是脑残,现在剩下微弱的气息,就是九死一生。
“还有得救吗?”
“你与他非亲非故,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救他,值得?”
“可他还活着!”
“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你看,他现在明明很痛苦,可他半声不吭,说明他自己都不想活了!”大夫也是好心相劝,毕竟不知来历,胡乱救人,没准招来灾祸也说不定,况且这个人的伤势如此严重,能活下来的几率十分渺小。
“姑娘,你若是决心救他,那你可得做好长久打算!”
“长久!”
“他这病啊,是重伤不治,加之他身体本就不强,要调理的话,没有个七八个月,恐怕是好不了!”
“没事。”黄泿苼笑着。
大夫开了药方,按照治疗,黄泿苼连续照顾陈良已经一个月过去了,陈良的病情只是在伤势上有了起色,没有之前那样肿烂怖人,在这一个月里,陈良没有睁过一次眼睛,平时吃喝,都是泡在药池中,用药滋养。
四个月过去,陈良身上已经被药泡的白白净净,容光焕发了许多,脸上的色泽红润,但身体依旧消瘦。
有一天,一个老者来到了她家,听闻了有一个人愿意为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付出如此之多,他看上去有几分古怪,可当看到黄泿苼,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执意要救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
黄泿苼被问住了,如果换作他人,早已溜之大吉,而她,就是在雨中看到湖面上漂来的一个人,本想要是一具尸体,好心将他埋了,便作罢,可这个人,还活着,她也不知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救下他,就是觉得本以为死了的人,没有死,他便是不该死。
黄泿苼没有回答老者的话,不过老者并不为难她,他一声不吭地走进照料陈良的病房,瞧了他的病情。
老头子笑了笑“这小伙长得可以啊,难怪姑娘坚持这么久,一定不少挨到你爹的反对吧!”
黄泿苼小脸一红,自己想驳她没有冒昧过男子身子,都是他爹帮忙处理的,倒是听老头子这么一说,急忙着想解释。
老头子也是逗了逗她,随即一副认真地扭动陈良的身子。
“你是大夫?”黄泿苼并不知来者身份,就是瞧他不像坏人,便心安他胡做,可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份好奇,他是做什么的。
“是!”老头子转过身“蓬莱医仙可听说过?”
随即自夸道“那就是我!”
“医仙!”黄泿苼一脸震惊。
云似海看着姑娘脸色,好像对世间名道不甚了解,一脸的疑问瞧着他。
“你这样给他疗了有多久!”云似海盘问着。
“五个多月!”
云似海愁眉,也不好继续再问下去,只是道“这样若是再这样下去,他这个人啊,就得变成一棵树了!”
“他的筋骨凝结,是经常屏气才如此,他现在已经开始用皮肤吸收自身所需,肚眼被施过针,这是让他在娘中腹胎啊!”云似海语出惊人,他说的话,让黄泿苼有了几分见解。
“如你所说,他还能醒吗?”黄泿苼担忧着。
“你可愿信我?”
黄泿苼迟疑半会,看着这病人这么久了,一点醒来的征兆都不见,心一狠,点了点头。
在最后的几天里,云似海将陈良从浴池里拖了出来,给他晒些太阳,进食的方式也是直接,弄来一些汤米,用竹管塞进喉中,残忍地掐着脖子,让他把食物咽下。
一旁看着地黄泿苼看着头皮发麻,这哪是在救人,像是杀人的手法。
云似海的疗法,又过了几日,原本消瘦的身子,已经慢慢看着正常了,那一日,陈良也睁开了眼,但是仅仅只能睁开而已。
这简直是神医,十日不到,几个月的辛苦都抵不过,病人的眼睛都睁开了,有时还会转动。
云似海解释一番,是因为这个人已经许久不活动,加上之前那样的疗法,差点将他裁成一棵树,现在好了,过不了几天,感觉恢复,听觉恢复,接着就可以说话,下地了。
从眼睛睁开的第五日,陈良便可以简单说话,慢慢地,云似海开始发现不对。
他问陈良,大费周章的将他救了起来,心中没有一丝兴奋与感激,反倒是怨恨,是何意?
陈良一声不吭,他绝望的目光看向云似海,这就是他的回应。
云似海心想,这大概是他心中有想不开的事,这心事不了,病也自然好不了,不然之前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陈良不想回忆,这些旧伤,有一大半是自己所毁,是他想死。
可终究是活了下来,想死,却在云似海跟前完全施开不出手脚,每日盯着他,就是抗食,也是强迫他咽下,这种强制他活下去的做法,让他生不如死。
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只求一死,望之成全,可云似海想的是,给他养了这么久的伤,好不容易有盼头,怎么就能这么简单了之呢?
云似海并非天下人口中的医仙圣手,他也有治不好病的人,那些人最终都死,但死之前都是怀着感激之情,大谢成全,因为病痛的缘故,他们想活,却也知道自己命数已至,能得到死前长舒一口气,身患重疾那是极为不易。
陈良不同,他恨不得马上了却自己一生,原本要死的他,不必醒来,然而醒来了的他,没有感觉到世间有半点的好,他偏偏又回来了。
他是一个废人,陈家不要的废人,做了对不起大哥的事,还妄想自己去争取,这无疑是会被世俗所厌恶,他却完全不顾两家眼色,执意那样做了。他被逐出了陈家,而李雪婧却照常进了陈家的门,这是陈家不容他,还是纲伦能胜过至亲血肉?
眼前的这个人,是否还要抢救一下?对于这个问题,云似海从没想过,他被世人称为医仙,医人医心的名声,可不是随便得来,偏偏想着要死的人,到了他这,就别想着进入阎罗殿。
“你的病症已经无药可医,看在这位姑娘为了救你,耗费近半年的光阴给了你,临死前,回报点什么吧!”
“你是他什么人?”
两人一说一问,陈良早已看出云似海不俗,又见他与黄泿苼的举动有异,并不是熟人,好奇他们二人的关系。
云似海只是笑了笑,简单的说“我是他的恩人!”
陈良无话可说,他都是要死的人,关心别人的事做甚?他既得知自己将死,心中也释然了。
过了一些日子,云似海呆得也够久了,他看着陈良的性情恢复以往,心中倍感欣慰,在得知自己将死的陈良,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心中有数,便寻思是时候该离开了。
黄泿苼曾问过云似海,是给陈良吃了什么,让他这么快振作了起来,云似海也是笑了笑,临走前给了她一个锦囊,并让她一个月后打开。
面对黄泿苼的好奇,云似海悄悄地在她耳边语道“他吃的是毒药,有时候人要是想死了,神仙也救不活!”
黄泿苼听着被怔住了,她不敢相信,也确幸,因为陈良醒来的时候,她也明白,她救了一个一心想死的人,想让他好好继续活着,那又得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