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蕊提着一盏灯,微弱的灯光将人的轮廓照得十分晦涩。
狱中透着一股潮湿陈旧的霉味,老鼠隐匿其间,偶尔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
漆黑的阴翳像块似有似无的巨石,沉重地压在几人肩上。
如今刘期归望向她的眼神中只余深深的无奈。
他当年在江苏监考,经常夜里给弟弟温书,正巧都被路过的赵旻澜碰见了。
如今能拿这件事做文章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宁扶蕊静静听着他讲述的一切。
“你既知道他与赵旻澜是一伙的,那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听罢,刘期归笑着摇摇头:“错了,他与他不是一伙的,他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
当年他在扬州初次遇见周惟卿,便觉得他很孤独。
寒冷的大雪天,惟他一人走在街上。
那一袭裘毛披风的背影没有半点温度,轻淡得似乎要将他与这个人世间隔离开来。
被遗弃的孩子,这是他对周惟卿的初次印象。
后来他一路升迁,又遇赵旻澜,才发现果真是这样。
“我只恨自己不能将他从那泥潭拉出来。”
他语气中的自责愈发明显。
“如今期归只是代罪之身,娘子莫要再为我劳心费神,”他从牢里伸出手拉住宁扶蕊,恳求道,“娘子,替期归帮帮他。”
宁扶蕊一堆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
蝴蝶效应引起的连锁反应还是将他的命格颠覆了。
“刘郎!”
听到他这一番话,千鸿早已哭成了泪人,一边心如刀割,一边又拿他没办法。
物以类聚,她何尝不知道周惟卿是怎么样的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刘期归是这样的人,她才会这般爱他。
“哎,大人,您如今不方便进来啊——”
周惟卿皱眉撇开那狱卒的手,径自穿过廊道。
“本官办公的地方,有何不方便。”
宁扶蕊警觉地回过头。
千鸿听到熟悉的声音,攥紧了匕首,仇恨溢上心头,几欲冲上去捅他几刀。
“我要杀了他......”
宁扶蕊身形未动,一边紧紧拉住她,抿紧了嘴唇。
那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响,狱卒抛给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便赶忙退开了。
脚步声在十米外停住了,她微微仰起头,冰冷的眼神与周惟卿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刘期归那只如枯干树枝般的手,还紧紧抓着宁扶蕊另一边的手腕。
他凝视着那只手,轻声道:“脏了。”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气氛沉默起来,天地间似乎静的只剩他与她。
宁扶蕊站起来,一双明眸即便是在黑夜中也同样熠熠生辉。
她对千鸿说:“你别怕,你与刘期归再待会儿,我去解决点事。”
说罢,宁扶蕊淡然走到周惟卿跟前,拉着他走进更黑暗的角落。
她问了一个谁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为何要害他?”
“因为首辅只能有一个。”
宁扶蕊果不其然地点点头。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
冰冷的手本应令他瑟缩,但周惟卿只是怔住了。
细窄的窗户中透出一丝惨淡的月光,大概是他的错觉,因为宁扶蕊从未用这般柔情的目光看着他。
“我做错了什么?”
宁扶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端凝着他。
周惟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反而心慌起来,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疑问的嗓音中染上几分迫切:
“阿蕊在想什么?”
“我在想......”
宁扶蕊的指腹拂过他温热的面颊,嘴角勾上一抹淡笑:
“你没错。”
“是我错了。”
是她错得离谱,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心软救他。
她不该救一条毒蛇。
她就应该任由他死在那个寂静的秋夜。
携着无限柔情的眸子静静流下两行泪。
周惟卿的心似乎被一双透明的手狠狠攥紧。
他颤抖着手想替她擦拭,可宁扶蕊像是早就察觉了一般,别开了他的手。
她用袖子胡乱擦拭着泪痕,麻木地转过身,喃喃道:
“是我错了,我不该救你,更不该爱你……”
后半句她说得很轻,比一片羽毛落下的声音还轻。
听在身后人的耳朵里,明明是极温柔的语气,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刺入他的心扉。
偏偏刀刃还不死心地在里面转了个来回。
剜心剖舌般的痛将他钉在原地,像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剥离。
原来......
她是爱他的?
宁扶蕊静静走到刘期归面前,轻声道:
“刘郎君,你命数未尽,我现在便救你出来!”
刘期归拧了拧眉,他认真地望着宁扶蕊,摇摇头。
即便出去了,他也再无可能回到殿前任职。
他这条命就是为了朝堂而生的。
宁扶蕊叹了口气。
知他有文人气节,不愿用这种方法逃走。
“那我便竭尽全力替郎君报仇雪恨,光明正大接你出来!”
刘期归只是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宁扶蕊拉起哭得没力气的千鸿,扶着她一步一步离开了大理寺狱。
周惟卿恍然抬起头,梦呓般重复道:“莫走……莫走……”
他大步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丝毫不在意周围人讶然的目光。
他以为这样就能温暖她的手,留住她。
他用尽最卑微的语气,哆哆嗦嗦道:“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你是爱我的,你定是爱我的!”
宁扶蕊被他说烦了,用力甩开他的手,竭尽平静的语气道:“周大人请自重!”
眼看着他就要破罐子破摔喊来周围的侍卫,宁扶蕊干脆从袖中捏出一张遁走符。
她最后的话语消逝在夏夜的晚风中:
“你想错了,我不爱你,也爱不起你。”
“还愿周郎前程似锦。”
眼看着她的衣角即将消逝在风里,周惟卿想拉住那片衣角,却怎么也拉不住。
他双手僵在空中,膝盖一软,颓败地跪在地上。
他拥抱了一怀虚无。
周围没有狱卒敢上前打扰他。
直至牢中有人高声呐喊:
“刘寺卿咬舌自尽了——!!”
周惟卿如梦初醒般惶恐地抬起头,跌跌撞撞地往大理寺跑去。
他垂眸望着狱中脸色灰败的男人,就连呼吸都带着冰冷刺骨的痛意。
漆黑逼仄的环境像一条环在他脖颈上的绳,愈收愈紧。
他打开牢笼的门,嘴唇发麻:“你走罢,我允你走了。”
失去了支撑的冰冷躯体倒在地上。
“......”
再也无人回应他。
他忽然觉得很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踏入刘期归的牢狱中,缓缓蹲坐在角落,蜷缩着,双手抱着膝盖,想留住那零星半点的暖意。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