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高一矮两名黑衣人匆匆进入府邸,身姿轻盈矫健,于夜色中隐入明辉堂。
卫国公萧衍与萧致两父子已在堂内等候,两名黑衣人双双上前恭谨一礼,萧致沉声道:
“如何?”
“回国公爷,二爷,冯英已死,未能从他身上寻到有用之物。”
高个黑衣人言罢,神色有懊恼之意,萧致面色淡淡,萧衍亦是波澜不惊,似是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顿了顿,高个黑衣人继续道:
“不过,我们带回一人。”
……
榆园,夏夜无风。
萧牧服下解毒药丸,仍在昏睡中。
苏攸攸看着榻上这个让她有些许陌生却又熟悉的男子,万分庆幸此次自己和爷爷能及时赶来京城,否则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如今算来,与萧牧一别已有五年,当年那个温润少年,面庞依然俊美异常,但已褪去了少年时的文秀之气,多了几分成熟男子的清朗坚毅。
虽是平躺在床上,却不难看出男子身型修长,整个人从床头直抵床尾,这床怕是再短些便要伸不开腿了。而露在薄被外的一只手臂肌肉紧实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掌间许是因常年手握兵器而略显粗粝。
苏攸攸无意间又看向他胸前那枚平安扣,若非他依然戴在身上,她几乎已经忘记这个东西。
这是萧牧下山前的那一年,她心血来潮,从陆方那里淘来各种名贵木材家俱边角料,自己亲手打磨制做了一些小玩意,适逢萧牧生辰,便随手从中选了这只看上去做工勉强还算过得去的平安扣,送与他做生辰礼物。
不曾想这么个小破玩意,他竟保留至今。
隔间外,妙竹与墨临在低语着什么,隐约听得几声“太医,皇后,太后”等字样,最后只听墨临长舒一口气道:
“所幸苏神医来了……”
妙竹亦同感叹:
“是啊~”
稍后又道:
“待公子醒来见到苏姑娘,定然欢喜!”
墨临虽神思凝重,听了这话却也毋庸置疑道:
“那还用说!”
片刻后,屋内屋外又归于宁静。
苏攸攸思绪起起伏伏,想起临行前师父的话:
“若非你祖父允了你,为师是断不会让你去京城的。
你此去定要记住,安安分分住在卫国公府,随在你祖父左右,谨守本份,凡事多听多看,三思而行!
你与阿遥交好,为师甚是欣慰,如此在京城倒也有了玩伴不至于孤闷。可阿遥性子跳脱,做事往往欠考虑,你万不可被她带偏了去,你与她不同,她是是萧家的人,卫国公萧衍的嫡长孙女,是国公府的千金,有些事她做得而你却做不得……”
说到此处,师父竟是懊恼地捶着桌面唉声叹气道:
“唉,你听听这话,你听听!为师都说不下去了!……”
“师父……”
“这便是为何为师不想让你去京城——
既不能随心自在,那又是何苦来哉!”
苏攸攸哑然失笑,这显然有些夸张了,虽不知师父为何这般抵触她去京城,但仍是向他几番保证加宽慰,最终师父只得再叹,又似自语:
“罢了,你祖父既允了,想来他老人家亦是心中有数,便由你们去吧。”
萧牧此番中毒究竟何人所为?这背后究竟牵涉了怎样的波云诡谲?想来这些非是她一个远居山林的外人所能猜度。
正如师父所言,祖父与她只管尽医者本份,旁的一概与己无关,不沾染任何是非。
……
不知过了多久,周妈妈手拿一件外衫走过来,为苏攸攸披在身上,轻声道:
“姑娘,夜深了,早些回房歇息吧。老爷子说过,萧公子没那么快醒来。”
苏攸攸遂应了一声,向隔间瞧了一眼,有人影动了动,随即听到妙竹轻声道:
“苏姑娘一路辛劳,早些歇息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呢!”
苏攸攸待欲起身,只听墨临一声兴奋低语: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妙竹喜道:
“是砚寻和落宣!”
话落,不过片刻,两道黑影便闪现在苏攸攸眼前,一高一矮,高的挺拔壮硕,虽神色复杂,但那眉目疏朗、淳厚和善的少年模样依稀可辨,正是砚寻,只是肤色呈麦色,不若当年那么白皙。
另一个纤瘦轻盈,面色莹白如雪,寒意凛然,冷艳更盛当年,不是落宣又是谁!
只见二人风尘仆仆,满面倦容,衣衫上还有几处泥污与破损,他们却是浑不在意,一进来就直奔榻上沉睡的萧牧,扑通一声跪在榻前,落宣垂首默然不语,砚寻红着眼睛道:
“主子,我等无能,未能活捉冯英!”
说着,抬手抹了把眼睛,继而切齿道:
“此次公子若遭遇不测,不管那幕后指使之人是谁,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我誓死也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妙竹看不下去,呸道:
“胡说什么呢,你才遭遇不测!还不快起来……”
妙竹捅了捅他,原本要说的是:还不快起来见过苏姑娘!
结果话没说完,砚寻便甩手打断她道:
“不!我不起来,我还有话要说!”
看着榻上沉睡之人,砚寻深吸一口气,肃然道:
“公子放心,且等我两日,再有两日,砚寻定当为公子寻得解药……”
妙竹不禁扶额,显然他还不知世子夫人已将苏神医带回来的事,遂歉意地瞧了一眼苏攸攸,苏攸攸微微一笑表示不打紧。
墨临却是踢了他一脚,斥道:
“放心个屁!再等两日,黄花菜都凉了!”
砚寻一怔,面色一白,待要追问,一直默然垂首的落宣突然抬起头,看向苏攸攸及她身后的周妈妈,冷艳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那么一丝动容,忽地起身一礼:
“落宣见过苏姑娘!”
落宣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动作,让砚寻一惊,这才发现这屋里除他们四个外,竟还有两人,妙竹向他后脑勺猛拍一记:
“愣着干嘛,还不快见过苏姑娘!”
砚寻反应过来,看向立在眼前的少女极其身后的周妈妈,确认是苏姑娘本人没错,忙不迭向苏攸攸一礼:
“砚寻见过苏姑娘!周妈妈好!”
砚寻憨笑着,激动不已,还欣喜地嘀咕着:
“如此说来,世子夫人真的把苏神医带回来了!”
墨临看着他不解道:
“你们适才不是去了明辉堂见过国公爷了吗?”
“自然见过,二爷也在。”
“那你们怎的不知苏神医已为公子制了解毒药丸之事?”
听到这话,砚寻与落宣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解毒药丸?”
砚寻瞪着一双本不甚大的狭长双目,目光炯炯地看向苏攸攸,喜道:
“如此说来神医知晓解毒之法?那太好了!太好了!”
墨临斜睨着他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半晌,砚寻才察觉到除了落宣,众人都在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遂道:
“适才在明辉堂,这些事国公爷只字未提,我又哪里能知晓!”
“你不会问啊,你不问,难不成还等着国公爷巴巴地告知你吗?”
砚寻听墨临这么一说,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嗫嚅道:
“这不是,这不是,办事不力,一直没敢问嘛!”
顿了顿,又看向床榻,疑惑道:
“为何公子仍是昏睡不醒?”
妙竹道:
“公子所中之毒非同一般,哪里就那么快醒来!”
砚寻将信将疑,似是仍在恍惚中不肯接受现状,直至众人围坐在一起,妙竹将世子夫人带神医一行何时归来,神医如何为公子与大少爷问诊,以及忘忧之毒如何刁钻又如何才能得解等等,逐一向砚寻与落宣解释了一番,砚寻的心才落了地,最后叹道:
“幸得苏神医博学多闻,识得此毒并知晓解毒之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唏嘘一阵,墨临遂问起追踪冯太医一事。
原本苏攸攸要随周妈妈回房歇息,但经他们这么一闹,此时也没了困意,索性一起坐下来听听,还特地让周妈妈去小厨房端了两碟点心来。
砚寻拿起一块点心一口吃进去,也不避讳苏攸攸与周妈妈,开始讲述道:
“冯英那老小子……”
说到此处突然顿住,品着嘴里的点心余香,好奇道:
“咦,这点心不像是府里厨子做的,哪个酒楼买的?”
一想又觉得不对,京城各大酒楼的点心他可是都尝过的,印象中也没有这般口味的。遂灵光一闪,看向苏攸攸与周妈妈,兴奋又期待地道:
“难道是……”
周妈妈与苏攸攸笑而不语,妙竹知他意有所指,便直言答道:
“是丰伯做的!”
“丰伯果真也来了,那太好了!”
砚寻甚为激动,当年在洛明山,属他与丰伯最为亲厚,时常讨教轻功与厨艺。几年过去了,他随萧牧南征北战,经历过各种艰难困境,而这一身厨艺也常有用武之地,这让他对洛明山的那段时光念念不忘,如今得知洛明山主仆几人都来了,他怎能不高兴?
妙竹也笑道:
“是啊,以后咱们可有口福了!”
墨临却白了他们一眼道:
“来者是客,你们怎能让客人下厨!”
妙竹嫌弃道:
“有种到时候你别吃!”
一句话墨临便偃旗息鼓。
随后大家催促砚寻继续说下去,砚寻也敛了神色,言归正传继续道:
“冯英那老小子,那日给公子下毒后,定然是当晚便拖家带口连夜跑路了,我与落宣马不停蹄追了两日,直到临近洛阳城方才追到。”
妙竹忍不住道:
“既是追到了,为何不先拿下那老匹夫?据我所知,冯家上下并无习武之人,抓一个冯英于你们而言并非难事吧?”
墨临也疑惑地看着砚寻与落宣两人。
砚寻正端起茶杯饮茶,落宣开口道:
“盯着冯英的不止我们,还有旁人。”
砚寻一口喝尽杯中茶,点点头道:
“我们追到冯家踪迹时,察觉还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推测当是来自千山门的杀手。
出发前,国公爷再三叮嘱,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暴露身份,是以这一路我们没有轻举妄动。”
妙竹神色微变:
“千山门?”
苏攸攸心生好奇,只听墨临讥讽道:
“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杀手门,只要银子给的足,他们便什么生意都做得。
不过千山门也确实养了一批高手,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般看来,我若不在,仅凭你二人,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抓活口,确实难。”
妙竹捶了墨临一拳笑骂:
“你在与不在又有何分别!”
砚寻不屑道:
“就你,连落宣都打不赢,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墨临反唇相讥道:
“你不也一样!说得好像你能打赢她似的!”
“至少我跑得比你快……”
妙竹一拍桌子:
“够了,谁愿意听你们两个吵,砚寻你快说下去,后来如何?”
砚寻先是向苏攸攸歉然道:
“抱歉,让苏姑娘见笑了!”
然后才继续道:
“那日我们远远瞧着冯英一大家子乘坐几辆马车进了洛阳城,为免打草惊蛇,当时并未冒然行动。
进了城,正欲伺机潜入冯英下榻客栈,可谁知恰在那个当口,遇见了一个熟人。
你们猜,那人是谁?”
墨临与妙竹都给了他一个“爱谁谁”的眼神。
砚寻见卖关子不成,只得如实道来:
“那人竟是秦冕秦侍卫长!没想到吧?”
苏攸攸一听这名字,似有些印象,道:
“你说的这个秦冕,是否曾是尹衷尹侍卫的部下?”
砚寻闻言奇道:
“苏姑娘认得他们?尹衷如今乃禁军统领,秦冕的确曾是尹统领的部下,如今是芳华殿殿前侍卫长。”
苏攸攸暗叹,一晃几年,竟是今非昔比了,遂笑道:
“也算不上认得不认得,就是几年前在江州洛县,曾与尹……统领有过几面之缘。”
原本还想说秦冕还曾在方外居当过杂工替尹统领还债,转念一想,如今二人身份不同,还是莫要提那些有损官威的旧事为好。
墨临拍手恍然道:
“是了,记得当年尹统领曾奉太后娘娘之命离京办差,一年后方才回京,想必苏姑娘便是在那时见过尹统领他们。”
苏攸攸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继而沉默片刻,见墨临等人似乎欲言又止,苏攸攸隐隐觉得,他们莫不是想问宁王赵云洛的事?此事萧牧自然是知晓的,想来他们几个对此事也大抵知晓一些,谁又不好奇呢?
好在妙竹适时转移话题,向砚寻道:
“秦侍卫长怎会出现在洛阳城?”
此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落宣突然冷声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几人对视一眼,墨临奇道:
“献殷勤?难道说堂堂秦侍卫长还向你们两个献殷勤了不成?”
砚寻不疾不徐地继续道:
“那日在洛阳街头偶遇秦侍卫长,他言说来洛阳城办点私事,几番寒暄后,竟十分热络地拉着我二人去城里最高档的酒楼,点了一大桌子酒菜,说什么他乡遇故知,他作为年长的理当款待我们。
当时虽觉不妥,但也着实疲累,况秦侍卫长为人和善,往日随公子入宫时每次遇见他都客气周到,待咱们也不错,便也不疑有他。
因吃了酒,实在撑不住,便直接在酒楼包间里睡下。谁知这一睡,醒来已是入夜。”
“哼,若非那姓秦的使绊子,那日定当活捉冯英!”
落宣冷然切齿,砚寻也不否认,有些愧疚之色,顿了顿,继续道:
“我们一醒来便察觉不对,立刻去了冯英下榻的客栈,谁料竟是扑了个空,掌柜的说那一家人只住了半日,傍晚便退房离去。
想来那冯英是发觉有异,危险临近,惶惶不安,遂连夜启程赶路,谁知他们出城后不久,行至洛阳城外一座荒山脚下,便遭遇伏杀。
那夜大雨,我等赶到时,杀手已然离去,庆幸的是,竟发觉有一人尚存一息,遂连夜于城郊一个庄子上寻了位大夫为其医治,算是保住性命。”
妙竹问:
“是冯家的谁?”
“冯英庶子冯易。”
墨临凝眉思索了一下方才记起那个人,道:
“是他?那你们可有问话?”
落宣冷然道:
“一问三不知。”
砚寻补充道:
“这冯易身为冯家庶子,向来胆小木纳,又因身负重伤,接连几日都在昏睡之中,偶尔醒来两次,又似神智不清,着实问不出话来。现已将其带回,暂且安置在城外养伤,听候国公爷发落。
除他之外,冯家再无活口。”
众人陷入沉默,苏攸攸心生寒意。
冯英身为一名医者,对病患下毒,诚然可恶,但从另一个层面看,他也不过是被人操控的工具人罢了,结果却落了这样一个下场,赔了满门的性命。
回想起当年洛县的李家与方家,苏攸攸此刻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命如草芥。
墨临突然问道:
“秦冕可知你们救了冯家庶子?”
砚寻与落宣对视一眼,双双摇头,十分笃定地道:
“他不知!”
噢?墨临等人面面相觑,等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