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皆为魔力之主,唯独人类不受青睐,因而决定用自己的双手改造这个世界——秉持这一理念而诞生的,正是魔女结社的伊甸计划。在他们的构想中,唯有完全消灭魔力,并一同消灭伴随魔力分配的先天不平衡所带来的种种问题,才能令强者与弱者回到同一起跑线上,创造出一个生灵平等,无本质差距的世界。而人类这个不受魔力青睐的种族,反而被选中成为了新世界的创造者与开拓者,将依靠他们敏捷的头脑与强壮的身体,带领文明走向另一条光明的前路。
从魔药到魔法,从魔法到魔导,人类种族对魔力的依赖是逐渐减弱的,但文明并未因此衰微,反倒变得更加强大了,这足以证明魔女结社的理念是无比正确的——然而以此为基石搭建起来的高楼,终有一日也会因此坍塌。假如“人类天生就不具备魔力”这条铁律被打破了,那么,伊甸计划还会像所有结社成员认为的那样,是唯一一条对人类有利的道路吗?
即便抛开理念不谈,以实际行动而言,如果仍然坚持伊甸计划,想要在镜星上创造出绝魔环境的话,那么结社所要消灭的敌人将不再只包括那位异类妖鬼、异教伪神、超凡者或魔法师,甚至包括人类自身——因为每一个人类,无论是出身高贵的王室贵胄,还是街边乞讨的流浪孤儿,都无疑具备魔力的潜质,他们的灵魂是同一的,没有区别。人类将永远是魔力活动的一部分,不可能隔绝于这个大环境外。
然而消灭人类?这可能吗?
柏龙光是想象就觉得可笑,同时还有一些可悲,为包括自己在内的无数结社成员在这条道路上付出的错误努力而自嘲,自确立伊甸计划以来始终怀着极大的热情、全身心都投入了魔力研究项目的同僚们:哥白尼、布鲁诺、查尼、玛尔达、弥赛亚、塔西佗、勒努瓦……他们的心血似乎注定白费了。
“收手?”天蒂斯略微歪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与怀疑:“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收手吗,柏龙?伊甸计划投入的可不止有你们这些科研人员的心血,更包括无数的金钱与人力。你觉得我只靠‘收手’这两个字,就能让西陆诸国召回他们在东大陆的军队吗?”
“这不是重点,天蒂斯,重点是没有人能够毁灭自己。”
柏龙加重了语气:“金钱与人力不重要,东大陆的殖民战争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如何重新评判伊甸计划的价值,并为其谋求一条新的出路。如果有退路的话,我想大部分人并不介意以暂时的利益损害,换取更长远的发展。庆幸的是,我们确实留下了一条不错的退路。”
“退路?你的意思是?”
“魔导。”柏龙轻轻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结社简化魔力架构,使超凡伟力从个体转移至工具上,剥夺魔力的超凡属性,使其作为一种纯粹的能源,推动社会科技的发展,这种思路已被证明是可行的。我们依然可以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它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即便魔导器的门槛再低,依然需要由激发灵性的魔导士才能使用,但现在我们已证明,每个人类都具备灵魂中的魔力,换而言之,每个人类都拥有激发灵性的资格,魔导之路的门槛因此不复存在。接下来,我们不应断绝魔力,反倒应该推广魔力。对外,依然推动殖民战争,确立结社的话语权,以及对异类、超凡者、魔法师和伪神信徒的打压,但也可以适当放宽标准,接纳一部分愿意抛弃传统魔法、投入魔导怀抱的个体,这也是为了维持魔力环境的总体平衡——如果我们不能彻底摧毁它,至少应该维持它的最低标准,部分无害的异类和妖灵因此得以保留。对内,将研究重心转移至对魔导技术的开发上,并且应该更集中于民用领域的开发,一些有效改善民众生活问题的项目,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接受这股新的社会潮流。我能想到的是,以魔导器取代原定计划中的电气时代,推广廉价的照明系统、交通系统与公共事业系统……”
“魔导时代?”天蒂斯打断了他的讲述。
柏龙愣了一下,随即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魔导时代——属于人类的魔力,终将大放异彩。”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研究成果出来后,我与菲、还有共同参与项目的一些同僚讨论出来的。”
“果然。”天蒂斯忍不住笑了一声,只是眼眸中没有半点笑意:“你们确实都具备一个科学研究人员最大的特质。”
“求真?务实?严谨?”柏龙一个个猜测,世人对科学研究的刻板印象较多,但符合眼下这种情境的貌似不多:“或者你想说,超乎逻辑的想象力?”
“是天真啊。”
天蒂斯将手中的骑士棋子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她抬头看向一脸错愕的柏龙,失望地摇了摇头:“你说了那么多,可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魔力的超凡属性是不可能完全剥夺的。只要它还是法则的象征、还能被灵魂直接吸收、还能改造他们的肉体与精神、还能赋予他们伟大的力量与超凡的寿命……那么生命就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它,因为它们从本心上就是自私的,所有人都能享受的魔导时代看似美好,但如何比得上主宰万物、永世不灭的诱惑呢?”
柏龙无言以对,他根本就没想过这方面的漏洞,或者说本心里不愿去想。他张了张嘴巴,很快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以高尚的道德与绝对的法律去约束呢?一个至高无上的意志可以引导所有人的灵魂,就像异界文化中提到的哲人王那样……”
“谁来约束?”天蒂斯眯起眼睛,咄咄逼人:“谁有这个资格约束?”
“结社或许可以,我们有绝对的力量,以及理想主义……”
“理想主义?”天蒂斯嗤笑一声:“理想主义是经不起内部腐蚀的,绝对的力量也未必就能抵挡欲望的无孔不入。别忘了——”
别忘了伊甸是如何覆灭的。
这句话没能说出口。
“不要太天真了,柏龙,这并非你的性格。”天蒂斯说道:“告诉我,你真的愿意相信人类的理性吗?还是愿意相信有一天他们的欲望会冲破阈值,谋求一种堪称残忍的野心呢?早在太古的时代,灾祸神亚伯拉罕便已发现通过吞噬同类的骨骸可以壮大自己,祂是那个男人的学生,引领文明的十二位圣徒之一,但吃人的时候有表现出丝毫身为人的同理心与克制性吗?”
“若非如此,我们又该怎么办?”
柏龙闭上眼睛,沮丧地摇了摇头:“难道要将伊甸计划执行下去?可人类是不能毁灭自己的,我们一直以来坚持走这条路,不是为了将文明带往深渊,而是为了让它获得新生。”
“为什么不能?”
天蒂斯用一句反问打断了柏龙的话,然后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意味深长地说道:“获得新生的方式有许多种,我们未尝不能选择最彻底的那一种。”
“你在说什么、天蒂斯!?”柏龙脱口而出,浑然不顾这种直呼其名的举动,对结社的领袖来说究竟有多么冒犯。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他不敢相信天蒂斯居然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事实上,他甚至有一瞬间产生了自己其实是在做梦的错觉,但心脏的抽搐是切身的,那尖锐而坚硬的刺痛正穿过他的瞳孔,令他惊愕的神色似乎与收缩的虹膜融为了一体:“我们没有那么做的理由——不、是没有那么做的必要!你的想法太激进了,甚至会将结社推向灭亡!”
话音落下他忽然怔住,随后感到一股莫大的空虚。真讽刺,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魔女结社是不可战胜的,一转头却开始质疑起了结社的创立者与领导者,也是事实意义上的主心骨,质疑她将会把这个文明史上最古老、最神秘、最无可匹敌的组织带入毁灭的深渊。这种剧烈的前后反差是戏剧性冲突的一种表现形式,但也未尝不是柏龙一直深埋心中的忧虑,因为他实质上并不像表面那么自信,早就看穿了隐藏在结社强大表象之下的致命弱点——世俗化与政治化。
为了顺利推行伊甸计划以及与之相辅相成的蒸汽计划、魔导计划、殖民计划等项目,结社一改早期只对理想主义者伸出橄榄枝的作风,大肆招募世俗人才,扩张自己的势力,小到审判教廷中一名仲裁官,大到魔女议会上的一名哲人,无不为他们描绘了一幅只有人类存在、只由人类主宰的美丽新世界的图景。这固然激发了他们的热情与动力,但也逐渐将这股热情与动力扭曲为狂热的模样,譬如万物有灵论的宗教徒那样。只是宗教徒狂热于信仰,而这些人却狂热于人类的未来,以人类文明的护道者与殉道者自居,所以有些人认为他们是极端的人类至上主义者,也不无道理。
至于政治化就更不用说了,西大陆超过四分之三的主权国家都参与了教团联合主导的殖民计划;西陆三大强国的皇帝、总理与女王,各自在魔女议会占有一个席位;各个国家都在暗中垂涎魔女结社的势力与人才,弱国打着交流学习的名义安插间谍,强国则直接拉拢使徒和哲人级别的成员,若非还有领袖以及七位魔女的强势镇压,恐怕各种各样的利益团体早已形成。他们都是为利益而来的,都想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界中分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蛋糕,然而你却要他们毁灭自己?
他们只会毁灭对自己不利的,然后取走对自己有利的。从前是超凡者,之后是魔法师,三个世纪前是海对面的那片大陆,现在则是——
最茁壮的大树往往腐朽于蛀虫,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坍塌于墙角,柏龙忽然打了个寒颤,因为他在这一瞬间已意识到了,这就是天蒂斯所说的,唯一一个摧毁魔女结社的方法。
如此简单,如此直接,以及,如此出乎意料——出乎意料之处在于,过去,没有人敢想象这样的发展,甚至直到现在都是。
柏龙也一样,他从没有指望魔女结社能永远保持最初的理想主义与坚定信仰,但有时也深深忧虑于它腐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仿佛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可他只是一介研究人员,不方便对结社的路线与方针大放厥词,何况真正掌握结社权力的天蒂斯与七位魔女都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而是任它自由生长,这是否表明她们早就看透了这种现象,只是已有预案,因此才不慌不忙呢?
这位沉迷研究、偶尔才会关心一下结社事务的年轻人尽量把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猜测,然而他不能忽略一个道理:将一件事发生的概率完全寄托在某人的身上,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同时也不负责任。因为有可能,你所期待的那个人,才是造成了这一切的人。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天蒂斯?”
凭着一颗聪明的头脑与一种面临绝境时仍能冷静思考的特殊能力,柏龙顺利理清了前因后果,于是坐在对面的那位黑发少女,她所表现出来的平静与冷淡,似乎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了。可柏龙宁愿自己没有理清这其中的关系,因为那将彻底否定他曾坚持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信仰之力其实是一种特殊的魔力了;也早就知道女神并没有偏私,人类还有其他路可走;甚至早就知道无论是我们的研究,还是秩序天平与守夜人的努力,其实都无法改变什么……你早就知道这一切的,天蒂斯。现在已经没必要隐瞒什么了,我想听你亲口承认,所以至少这一刻,请给我一个诚恳的答复,好吗?”
他像是哀求、又像是期待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可那双眼睛中分明写着“求你说谎”这几个字,天蒂斯从未见过他如此软弱的模样,那卑微哀愁的姿态在两人认识后的四千三百一十五个春夏秋冬中无人见过。可是魔女学不会撒谎,因为现实是残酷的,谎言才是温柔。
“是的,柏龙。”
她轻轻点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全都知道,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并且……一直都知道。”